分卷(33)
  那双熟练挑弦的双手,偶尔犹豫迟疑,偶尔急切震怒,他弹奏的乐曲一如既往的好听,一如既往的无愧于那把唐代琵琶。
  但是,弦音里缺少了纪念曲该有的蓬勃朝气。
  排练结束,厉劲秋伸手敲了敲舞台木质地板。
  他在舞台旁仰望钟应,你的琵琶里,好像多了很多忧郁。
  钟应抱着琵琶,欲言又止,最终叹息道:厉先生,其实我在为一件事情发愁。
  什么?厉劲秋的眼睛忽然亮了,他就喜欢钟应发愁。
  说来我听听,也许我能帮上忙?
  钟应见他如此热情主动,心情确实好了一些。
  他抱着琵琶走下台,郑重的把琵琶放好,才闲谈一般说道:我很不会跟人聊天。你说,要是和一个奥地利人聊天,应该选什么话题最好?
  钟应可以毫无压力和负担的跟人讲述遗音雅社、讲述古琴琵琶、讲述沈聆楚书铭。
  他却不知道该和奥地利人楚慕,聊什么话题合适。
  厉劲秋听完就笑出了声。
  这里可是维也纳,你说聊什么?
  他笑着伸手撑在观众席椅背,偏头看着钟应,觉得这位音乐天才提出了一个很傻的问题。
  莫扎特在这里写下了《费加罗的婚礼》,海顿献出了《皇帝四重奏》,贝多芬创作了他的英雄命运田园月光,还有舒伯特,他用天鹅鸣叫出了《冬之旅》。
  奥地利就是维也纳,维也纳就是奥地利。
  这里的每一条街道、每一块地砖,都藏着音乐的灵魂。只要你谈论音乐,任何一个奥地利人都会热情的和你从早聊到晚,将你视为此生唯一的挚友!
  厉劲秋说得极为自信。
  伟大而历史悠久的音乐之都,留下了西方音乐巨匠的足迹。
  那些记载在书本上的伟人,生活在这片土地,创作出震撼世界的名曲,维也纳和他们的名字紧密相连,再没有比音乐更适合的话题。
  钟应听得眼睛闪烁着光芒,看厉劲秋的视线,就像看一位大救星。
  除去中国文物和中国琵琶,他似乎找到了更好和欧洲人沟通的诀窍。
  他忽然想起来了。
  楚慕冷漠刁钻的说话风格,和厉劲秋极为相似。
  钟应低落的情绪顿时高亢,他崇拜的看着厉劲秋,问道:
  厉先生,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厉劲秋笑得温柔,在钟应身上他总有无尽的耐心。
  当然!
  我因为不会聊天,不小心得罪了一个奥地利华人。
  钟应坦然的说出自己对楚慕的评价,他会用排箫吹《新年好》,也听得懂《春江花月夜》。但是,我只懂民乐,没法和他好好沟通,惹得他生气了,所以想请厉先生陪我一起再去找找他。
  说着,钟应赶紧解释,我想和他道歉,我也想请厉先生陪我,和他好好聊聊维也纳的音乐!
  聊聊音乐倒是没有关系。
  厉劲秋这辈子最喜欢跟人聊音乐,对方正好是懂民乐、还懂琵琶排箫的西方音乐家,他听着也有些兴趣。
  可是,他仔细端详钟应,这世上恐怕没有比钟应更加乖巧懂事的年轻人,又那么有天赋,怎么都不像会得罪人的样子。
  他认真宽慰道:我听你说的这些,好像那个奥地利华人不是什么坏人,他应该不会生你的气。
  然而,钟应凝视他,一脸自己有罪有错的可怜模样。
  他确实生气了。
  这事没办法一句话解释清楚,钟应却非常肯定的说道:可我想请厉先生跟他聊天,不仅仅是因为你懂维也纳,更是因为我觉得你们很像。
  我们很像?
  厉劲秋纵横世界多年,还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评价。
  对!
  钟应没有差距到厉劲秋的迟疑和困惑,沉浸在自己的喜悦之中。
  虽然他喜欢抽烟,但是他为人特别善良,艺术乐团的团员都夸他挑选乐器眼光独到,修理乐器的手艺特别好,所以我希望能够和他成为朋友。
  抽烟、修理乐器
  厉劲秋心里默念术业有专攻,乐器修理师也算是同行,压下了自己的轻微不满。
  他皱着眉问道:那他得过什么修理乐器方面的大奖,或者是什么大师的专属修理师吗?
  我不知道。
  厉劲秋顿时觉得自己伟岸形象遭到了侮辱。
  我可不抽烟。他嗤笑一声,一个烟鬼,也配跟我像?
  谁知,钟应一听,眼睛放光,他也说过这样的话。
  什么!厉劲秋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说:一千万欧,这琵琶也配?
  钟应模仿着楚慕的语气,一脸严肃,至少学会了九成。
  说完,他眼睛放光,把全部期望寄托在了伟大的作曲家身上。
  厉先生,你们说起话来真的很像!一定很聊得来!
  厉劲秋要有心脏病现在就该病发身亡了。
  对方是个什么混蛋,凭什么钟应觉得他们像。
  他可是五讲四美、团结友爱的作曲人,不抽烟不喝酒不骂人,荣获国际大奖广受大师喜爱,堪称中国十佳优秀好青年。
  厉劲秋气上心头,简直想直白告诉钟应:这世上绝不可能有人跟我像,就算你要说像,先让对方拿个奥地利音乐剧院奖再说。
  然而,钟应眼神期待,泛着光芒,之前的悲伤忧郁一扫而空,似乎他只要跟这个抽烟刻薄的奥地利人聊天,钟应就能重新振作。
  我去会会他。
  厉劲秋下定决心,做出决定。
  他一定要解决掉钟应的错觉。
  实在不行,他也要物理解决错觉的源头!
  第29章
  得到帮手的钟应, 兴高采烈的和厉劲秋出门。
  他一路上都在给厉劲秋介绍楚慕。
  楚慕是奥地利人,但他也是楚先生的外孙。
  钟应说起这话,藏不住心中惆怅, 那把雌蕊琵琶就挂在他的乐器行墙上,他保养得很好。
  厉劲秋安静的听, 一语不发。
  楚书铭和郑婉清是名副其实的爱国义士, 可是作为他们的外孙,一个患病,被欠债的丈夫卖了雄蕊琵琶,一个拒绝交流, 把雌蕊琵琶挂墙上当装饰品。
  无人继承衣钵, 甚至不承认自己是中国人, 实在令他唏嘘。
  他们走到了肯博瑟街道, 遥遥可见楚氏乐器行的中文招牌。
  厉劲秋出声建议道:待会我一个人进去,你在这里等我吧。
  钟应愣了愣。
  他都想好了,要先跟楚慕道歉, 再安安静静跟厉劲秋学习沟通之道。
  结果,不让他去?
  可是我想当面和楚老板道歉。
  钟应态度十分诚恳。
  然而他越诚恳, 厉劲秋越不爽快。
  他在厉劲秋心里是万中无一的天才, 对待遗音雅社、对待流失的乐器一片赤诚,楚慕算个什么东西,也配他亲自道歉?!
  要不是怕自己再点评,钟应又要说他和一个烟鬼像,厉劲秋绝对不会口下留情。
  此时, 他的视线格外温柔慈祥。
  道歉, 什么时候都可以。但你现在是希望楚慕能心平气和, 再聊聊木兰琵琶的事情, 所以我觉得,我一个人去更好。
  说着,他提醒道,万一你进去了,他又冲你发火怎么办?
  作曲家提出的假设,不无道理。
  钟应乖巧听话,点了点头。
  只觉得厉劲秋不愧是和楚慕相似的可靠男人,果然很懂同类的脾气,考虑也分外周全。
  于是,厉劲秋一个人推开楚氏乐器行的玻璃门。
  淡淡的烟味迎面扑来,视线一扫,就见到那位楚老板倚在柜台旁,叼着烟玩手机。
  欢迎光临,想看点儿什么?
  楚老板的招呼,依旧是亲切的德语。
  可惜,厉劲秋怎么看他怎么不顺眼,甚至没给他好脸色。
  见面不如闻名,真人站在厉劲秋前面,仪态吊儿郎当,这么一比,钟应才像是遗音雅社音乐家们的后代,楚慕纯粹是担了一个虚名。
  两个人面对面的沉默,楚慕本能的皱起眉,觉得来者不善。
  有事?
  有。
  厉劲秋走过去,视线扫过眼前堆满烟蒂的烟灰缸,开门见山。
  楚老板,我们都不是喜欢浪费时间的人,问你一件事,行就行,不行就算了。
  旁敲侧击或者徐徐图谋都不是他的脾气,厉劲秋向来果断直接。
  楚慕笑出声,看厉劲秋的眼神透着诧异和惊奇。
  拐弯抹角的家伙他见多了,连犹太人指使来的音乐家都数不胜数,却还没见过这么直白的。
  他顿时好奇起来,你问。
  厉劲秋抬起下巴,示意旁边墙上挂着的雌蕊琵琶。
  我想再和你聊聊墙上这把琵琶,以及拍卖行一千万欧的琵琶,时间我定,地点你定。
  楚慕闻言戏谑看他,没有生气,只是摘下了烟,挑眉问道:
  我们认识?
  当然不认识。厉劲秋毫不留情,我也不想认识你。
  楚慕抖了抖烟灰,长舒一口烟气。
  既然你不想认识我,还来跟我聊琵琶,这次又是谁派你来的啊?
  厉劲秋只是看他。
  这人漫不经心,显然已经习惯了许多人打探琵琶的事情。
  就这么沉默的片刻,楚慕就挑起了眉。
  弗利斯?戈德罗?楚怀?
  钟应。厉劲秋悠闲说道。
  谁知,听到这个名字,楚慕浑身悠闲散漫的气息顿时消了大半。
  他叼着烟,眉峰紧皱,神色痛苦,似乎钟应比之前他列出的三个人都要让他头疼。
  我不跟他聊。
  楚慕声音瞬间冷硬许多,他是中国人,口口声声中国文物,根本不尊重私人财产。我也劝你告诉他,别瞎操心了,这不是他们的国家大事,这是我们家里的小事。
  无论大事小事,只要这琵琶挂在墙上一天,他就不会放弃。
  厉劲秋欣赏钟应的执着,换作是他,见到楚慕这么一个冥顽不灵的家伙,早就撂挑子不干了。
  唯有钟应,还说想跟这个混蛋道歉。
  有什么好道歉的,明明都是楚慕的错。
  想到钟应,他看楚慕视线更是冷硬,声音更加鄙夷,因为他要实现逝者的遗愿,哪怕逝者的不肖子孙丧尽天良,他也会坚持自己的信念。
  楚慕没见过上门来骂的家伙。
  他匪夷所思的端详厉劲秋,这人看起来俊朗潇洒有礼貌,开口就冷嘲热讽。
  他微眯着眼睛,咬着烟嗤笑道:你们是真不怕我把琵琶一把火给烧了。
  厉劲秋神情平静,还伸手敲了敲柜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必须得提醒你,楚老板。
  他们珍惜琵琶,认为它承载的感情贵重,才会觉得你的威胁可怕。
  然而,厉劲秋向来无情无义,可惜对我而言,这琵琶跟大街上一百块一把的乐器没有区别,你烧了、劈了、砸了,我都无所谓。
  你以为他们是看重你?他们看重的是琵琶原来的主人,看重的是楚书铭和郑婉清
  楚书铭深陷集中营,依然保持高贵品格,救下陌生人性命,堪为英雄。郑婉清独自带着女儿,乱世之中扎根奥地利,保住了木兰琵琶,更是令人敬佩。
  这位作曲家直接点名关键,觉得楚慕恃琵琶而骄十分可笑。
  要我说,你只是运气好,生在了楚家,沾了他们的光,留有他们的血,继承了他们的姓氏和琵琶。
  他们看的是楚郑夫妇的面子,才会三番五次来找你,想要帮你解决家庭矛盾。不要把自己太当回事了。
  楚慕听惯了冠冕堂皇的场面话,忽然被人阴阳怪气嘲讽一顿,竟然没有暴怒,还平静的抽着烟,盯着厉劲秋看。
  乐器行里烟气袅袅,他半眯着眼睛,幽幽感慨道:
  他可真是找了个好说客。
  说客?厉劲秋在楚慕面前,丝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
  钟应说他和这种烟鬼相似,已经是极大的侮辱,更何况他亲眼见了烟鬼,脑海里回楚书铭、郑婉清的高贵气节,越发觉得眼前这家伙根本不配姓楚。
  我根本不是来说服你,我只是想骂你。
  骂你不知好歹,自以为是,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奥地利人。
  厉劲秋说话从不顾及任何人的颜面,更别说一个自己讨厌的家伙。
  我认识的奥地利人,为人爽快热情,有话直说,你虽然没本事丢中国的脸,可奥地利的脸,也差不多丢尽了。
  楚慕挨着骂,紧锁的眉峰始终没能舒展。
  他沉默盯着厉劲秋,抽干净了最后一支烟,松了口。
  他问:你说时间你定,什么时候?
  厉劲秋哂笑道:就今天,你下班之后。
  行,等着吧。
  楚慕摁灭了烟头,记得叫上钟应。
  钟应见到厉劲秋从楚氏乐器行出来,大为震撼。
  这也太快了!
  他想象中的会面,应当充满了钢琴的背景音,全是厉劲秋畅聊世界名曲、讲述音乐家一生趣事的声音。
  什么莫扎特贝多芬、什么命运月光,聊上三四个小时都没问题。
  怎么厉劲秋进去没几分钟就出来了?!
  钟应焦急的迎上去,他不同意再聊聊?
  同意了。厉劲秋皱着眉,很不高兴。
  钟应表情错愕,你怎么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