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64)
  周逸飞确实没有听错,熠熠两次的弹奏是不同的。
  一次感情充沛,一次感情微弱。
  仿佛在极力克制心中磅礴的思绪,故意变得面无表情。
  现场聆听无法察觉的落差,在两段音频连续播放之后,尤为明显。
  熠熠是绝无仅有的天才,绝对不会出现忘记了旋律、忘记了情感这样的失误。
  钟应皱着眉沉思,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重新打开了熠熠的视频主页。
  最新的视频,仍是二胡独奏的《春望》。
  他简单搜索,就找到了熠熠用朝露演奏的《长歌行》。
  二胡的弦音随着熠熠的白弓扬起,逐渐透出这首曲谱的温暖。
  朝露易逝,留下的辉光,仍旧熠熠灼眼。
  但是,钟应听不出里面本该带有的落寞和叹息。
  颤动的银弦,仍是熠熠的银弦,视频里整首乐曲只剩下了高歌暖阳与春光,再没有现场演奏时全情投入的深思,也没了幻觉一般的忧愁。
  这不是钟应第一次感受到视频与熠熠现场演奏的区别。
  还有那首《春望》。
  他和连生熠在音乐房的古琴、二胡合奏,远比连生熠上传的独奏视频,深邃、辽源、低沉。
  仿佛倾尽了一位演奏者全副身心,才得到了一滴泪水,溅落在断壁残垣的花朵上。
  却也让演奏者嘴唇发白,虚弱得像要昏死过去。
  周逸飞还在不断的发出来自剪辑大师的困惑。
  钟应却完全明白了这是为什么。
  熠熠在录像的时候,故意收敛了自己的悲伤、忧愁、惶恐。
  可她本就是在悲伤中浸润的孩子,又怎么能做到去掉了灵魂,再弹奏出绝妙的旋律。
  也许,熠熠只是累了。
  钟应善良的回答了周逸飞。
  又也许
  她并不希望,聆听她视频的听众,感受到音调里深沉痛苦的伤感。
  她也不希望,那些帮她剪辑视频、上传视频的人们听出来她深藏的渴望。
  过了两天,钟应准备好了遗音雅社的曲谱,挑选了《木兰辞》里适合熠熠的段落,带着周逸飞继续去往熠熠家。
  给他们开门的,不再是凶神恶煞的连君安,而是一位美丽雍容的女士。
  你就是方兰介绍的钟应?
  她说话时带着笑,却改不了高傲的习惯,确实非常年轻。
  您好,于女士。
  钟应不擅长和这样的钢琴家打交道,幸好,她并未多说什么,打开门让他们进来。
  熠熠。于美玲的声音清甜又喜悦的喊着女儿的名字。
  你的钟老师和小朋友来了。
  连生熠人影还没出现,嗓音依旧的甜。
  等一等,我马上出来。
  过了一会儿,连生熠终于从楼上下来。
  她穿着一身白色长裙,头戴橄榄枝花环,宛如神话里的仙女般,抱着一把小小的竖琴。
  钟老师、周逸飞哥哥!你们看!
  连生熠笑着伸手,轻柔又快乐的勾动琴弦,小小的竖琴竟然发出了清脆的旋律,演奏着舒适的乐曲。
  这是里拉琴,妈妈特地带给我的礼物。
  她走到老师和小哥哥的面前,还转过身去,让他们见到了白色长裙后面小小的白色翅膀。
  妈妈说,我是小天使!
  可爱的小女孩,泛黄的长发点缀着橄榄枝的鲜嫩绿意,透出了片片生机,比漆黑更为耀眼。
  她确实是小天使,不抱着天使的里拉琴,依然是。
  于美玲总能带回令连生熠开心的乐器。
  小姑娘抱着里拉琴,戴着小花环,讲述着这把琴可以演奏出什么样的乐曲。
  无论是欢快的海顿,还是轻快的莫扎特,都能在简单琴弦上重现。
  一时之间,房子里回荡着轻快悠然的叮咚声。
  熠熠难得这么高兴。
  于美玲笑着建议道,今天,钟老师和小朋友陪熠熠录一段小天使的视频,好不好?
  好好好。周逸飞没有任何的意见,还主动请缨,熠熠,我帮你做特效,我能做小天使浑身是光圈的漂亮特效!
  小女孩和大男孩,愉快的往音乐房走去。
  钟应走在了稍后的位置,总觉得于美玲想跟他谈谈。
  毕竟,这位母亲从他们刚见面,脸上就藏不住情绪。
  她对钟应的不满,对钟应的防备,对钟应的有话要说,清楚写在了眼神里。
  以至于前面小朋友们欢声笑语打开音乐房,后面两位成年人尤为沉默寡言。
  钟应见到熠熠发自内心的快乐,一切的悲伤痛苦禁锢,都能被一把玩具似的里拉琴轻易击溃。
  她浑身散发着雀跃的光芒,没有小姑娘能够抵挡成为漂亮的小天使,这样美好的诱惑。
  钟应本想着,教她一段《木兰辞》的琵琶,看她更擅长二胡还是琵琶。
  现在,却将整个音乐房,让给了可靠的榜一大哥,由他尽情的建议心爱的小熠熠该怎么拍摄好看的视频。
  熠熠,你先从那儿走出来,我给你配上云朵花瓣。
  然后再到这儿,弹奏里拉琴,选你最喜欢的钢琴曲。
  最后,你把里拉琴放在座位旁,弹奏一遍刚才的钢琴曲,我保证,效果爆炸,火遍全网!
  周逸飞胡吹乱嗙,还没忘记他的火遍全网。
  熠熠笑容灿烂,遵照着周导安排,站在了他们剧本入镜的位子。
  于美玲温柔的看着她的小天使,低声说道:
  好像这里,已经不需要我们这些大人了。
  钟应能够听出她的弦外之音,沉默的跟随她走出音乐房,关上了快乐的门。
  然而,于美玲仿佛不急着和钟应交谈,仔细的端详着他。
  有话您说。钟应提醒道。
  于是,于美玲缓缓叹息,神色无奈的出了声。
  我昨天凌晨回到家里,看完了你们和熠熠的监控录像。
  她丝毫不避讳这件事,语调温柔,说出的话却冷静克制。
  我很感谢钟老师能够认真的教导熠熠,但是我想你应该清楚,熠熠不需要任何教导。
  熠熠是一个天才,拥有绝对的天赋。
  在方兰和柏辉声纠正了她错误的演奏技法之后,在二胡之上,钟应已经没有什么能够教她的了。
  于美玲这样委婉的说法,显然希望钟应自己和熠熠道别。
  可惜,钟应更关心另外一件事。
  他认真问道:既然您看完了监控录像,听见了我和熠熠说的话。那么,您应该也听到了那段钢琴曲。
  名义上由连生熠、连君安共同创作的春天的序曲,在钟应按响的琴键,留存着一个小姑娘深藏心底的渴望。
  她渴望雨露,渴望阳光,渴望求而不得的自由,渴望无忧无虑的飞翔。
  钟应不得不告诉她,我弹奏的那一段,不是连生熠修改之后的春天的序曲,它确实是乐曲最初的模样。
  于美玲温柔美丽的笑容,瞬间收敛起来。
  精致描绘的眉眼,都透出一丝冷厉。
  她是一位享誉盛名的钢琴家,自然听得懂音乐。
  哪怕音乐来自模糊不清的监控录像,她也能轻而易举的抓住它想表达的一切。
  回到家里,她没能放心的调整时差,修养疲惫的精神,却在凌晨听到了陌生的年轻人,弹奏的悲伤乐曲。
  那是一段不应该在凌晨,更不应该独自一人倾听的钢琴曲。
  因为,听到它的人,会抑制不住心底伤痛,随着旋律落下泪来,暗自神伤。
  庭院吹拂着炙热的风。
  音乐房紧闭的大门,仿佛隐约传来孩子们的欢笑和音符。
  于美玲的脸色严肃铁青,一时之间与凶神恶煞的连君安极为相似。
  她凝视着钟应,掩饰自己心中惶恐不安似的嗤笑一声。
  那又怎么样?
  钟应与连君安打过交道,此时竟然觉得这位阿姨并不陌生。
  他平静的说:我只是想告诉您,那首曲子并不是钢琴曲,它或许诞生于二胡,或许诞生于古琴。它承载的哀伤痛苦,远胜于您在监控里听到的旋律。
  而且,它曾在维也纳的舞台,在连君安的手中,打动过我们所有人。
  悲伤、哀婉、凄凉的乐曲,同样的阳光、雀跃、充满希望。
  每一个聆听它的人,都会发自内心的感叹。
  即使连君安运用着僵硬的技巧,感情也不算充沛,依然将这首独特的乐曲,送进了每一个人的灵魂。
  浑身矛盾的优秀曲调,来自一位脆弱又坚强的孩子。
  钟应为之兴奋,又为之痛心。
  他看向这位孩子的母亲,轻声问道:
  它是连生熠的作品,您确定要忽视它的存在吗?
  于美玲的表情,如同她精致的眉、深红的唇一般稳固。
  她皱着眉,只剩下对钟应的万般挑剔。
  当初方兰说,你是一个男孩子,才十八岁,我就不是很同意你来教熠熠。
  于美玲没有给钟应什么面子,她是长辈,就用着长辈居高临下的态度。
  你太年轻了,只知道音乐,根本不懂得什么最重要。
  钟应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他踌躇犹豫了片刻,才说道:您的意思是,熠熠的愿望不重要?
  因为熠熠比你更年轻,她的愿望,只是被一些美好的表象蒙蔽,幻想出来的东西。她不知道自己的想法、自己的选择有多危险
  于美玲像每一位母亲,考虑着女儿的未来,我只是帮她做了最正确的决定。
  钟应哑口无言。
  他心疼熠熠不得自由,但是熠熠的母亲却认为自由会伤害熠熠的性命。
  她强硬又固执,她面对钟应,就像一位永不屈服的战士。
  因为,紧闭的音乐房门里,关上了于美玲认为最重要的宝贝。
  她喜欢音乐,于美玲就给她音乐,她喜欢乐器,于美玲就给她乐器。
  一切会伤害到她的东西,于美玲从未让它们接触到可爱的孩子。
  下定了决心的母亲,不会被一首乐曲、一个年轻人的言语左右。
  你太年轻,还不懂得孩子对父母的意义。
  于美玲的视线柔和,带着慈母的温柔,你不会懂得为人父母的难处。
  我确实不懂得您的难处。
  钟应试图改变她的固执,更不希望熠熠痛苦。
  他说:可是熠熠并不是想做什么危险的事情,也许,她只是想自由弹奏音乐,去一个有人能见到的舞台,让人听见
  不,你根本没听明白!
  于美玲严厉的打断了他的猜测,熠熠的身体,注定实现不了她的愿望。我是她的妈妈,我会不知道她想要什么吗?
  她想登上舞台,弹奏乐曲,完成一场表演。这不仅仅是她的愿望,曾经也是我的愿望!
  于美玲说起陈年旧事,忍不住情绪波动。
  但她依然压抑着声音,不让自己的遗憾干扰孩子的快乐。
  她比我的儿子更有天赋,更能成为伟大的音乐家。但是,你知道她将所有的情绪倾注于音乐,会发生多么可怕的事情吗
  她的声音高亢,又唯恐连生熠听到一般,生生扼住了话语,后怕的看了看紧闭的音乐房门。
  别忘了你们合奏的《春望》。她压低声音提醒道。
  钟应不会忘记《春望》的合奏,那是熠熠包含着离愁别绪,奏响的杜甫。
  天才的演绎,换来了她几近晕厥的沉痛,那样的痛苦与那样的《春望》重叠,会铸就无可超越的经典。
  钟应沉默了。
  他是如此寂寞的期望,熠熠能够和他一起登上遗音雅社重归于世的舞台。
  但是,在她快乐隐藏的悲伤面前,这好像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来,你跟我来。
  于美玲见他不再反驳,终于勾起了淡淡温柔弧度,我给你看看,我为什么要保护她。
  钟应安静的跟随于美玲走过庭院长廊,打开最近的大门。
  那位严厉专业的董思,正专注的盯着屏幕,上面清晰的播放着音乐房的一切。
  周逸飞坐在电脑前,欣赏着小天使的琴音。
  而小天使铺开了长长白裙,坐在钢琴前,弹奏着一首愉快明丽的乐曲。
  于姐。董思摘下耳机,打着招呼。
  于美玲再次向钟应介绍道:董思,我请的家庭医生,她每一天都会监控熠熠的行动、熠熠的话语,还有熠熠的心跳。
  连生熠出生的时候,曾是一个健康的孩子。
  她能自由的哭,自由的闹。
  优渥的家境注定她能够实现一切想要实现的梦想,哪怕走上舞台,成为世界瞩目的钢琴家,也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然而,她的心脏出了问题。
  微弱的杂音,仿佛钢琴曲中不和谐的杂乱音符,破坏了熠熠的健康,使她不得不在五岁稚嫩的年龄,接受一台心脏手术。
  从那以后,她变成了一个玻璃娃娃,不能过于激动,也不能过于悲伤。
  于美玲说:我以前,构想过一场完美的家庭音乐会。我、熠熠我爸爸,安安,熠熠,四个人走上舞台,弹奏属于我们的幸福。
  那可能是一位钢琴家充满母爱的梦想,带着爱人孩子,完成一首温馨的乐曲。
  她拿过那份熠熠近期的检查报告,递给了钟应。
  但是,我现在只希望熠熠能够快快乐乐的生活。
  连生熠的报告,写着复杂的专业术语。
  钟应看不懂那些专业的诊断和结论,他却看得懂这一屋子的监控和连生熠所需的检测仪器、抢救设备、日常药品。
  她是不能倾注情绪到深邃乐曲里的天才。
  她尝试着奏响一首《春望》,都有可能刺激得心脏骤停。
  她说,她弹奏古琴的时候,会不由自主掉眼泪,但她并不伤心。
  她说,这首曲子并不是什么悲伤深邃的音乐,它只是春天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