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节
  魏暄颔首,又道:“我和二郎年岁相差不多,从小一起长大,他现在又在为我办事。他身为男子,有些事难免有所不及。你多照看些弟妇。”
  冯宜公主虽然觉得奇怪,据她所知,魏暄对魏昭并没有特别看重。但她并未多想,而是觉得可能只是她了解得不够清楚。面对魏暄难得的嘱托,她毫不犹豫应道:“你放心,我和阿姮一见如故,绝对不会让她受委屈。”
  听到冯宜公主说自己和李陵姮关系极好,魏暄面上不显,心里却皱了皱眉。关系太好,也不好。
  回到景阳殿后,下午李陵姮没有再出去。
  金乌西坠,天色逐渐昏暗。用过晚膳后,魏昭去了书房。当他从书房出来时,原本还透着亮光的天空已经彻底变为黑暗。廊道上的灯笼全都亮了起来。
  魏昭走进内室,发现李陵姮已经洗漱完毕,穿了一身雪白的中衣靠在榻上看书。她今晚洗了头,还残留着水汽的乌发垂在背后,有几缕发丝从肩上滑落,垂在锁骨处。被洇湿的中衣贴在锁骨上,映出白中透粉的肤色,凹出精致的弧形。
  她目光专注,盯着手中的书卷,微微泛红的橘色烛光照在她侧脸上,柔和了她冷傲的气质,森黑浓密的纤长睫羽在下眼睑上斜斜打下一片阴影。
  楼上看山,城头观雪,舟中观霞,灯下看美人。
  哪怕魏昭并不喜欢李陵姮,也不得不承认李陵姮的样貌气度世间少有。这么一尊美人摆在房间里,整个屋子都显得亮堂起来。
  大约是此时美人太美,气氛太好,魏昭仿佛被蛊惑一般,几句话脱口而出。
  “我听说你今天在花园里被大兄的宠妾冲撞了。我明日去找大兄为你讨个公道。”
  话一出口,魏昭就后悔了。然而,他心思转得很快,立刻做出一副自己本来就打算这么说的样子。
  正在看书的李陵姮听到魏昭的声音时便已经抬起了头,待听清魏昭话里的意思后,她翘了翘殷红的唇角,周身气息再次柔和了一分。
  “多谢二郎好意。不过,世子已经秉公处理惩罚过妾室了,二郎不必再去多言。”
  据她所知,魏暄此人,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他喜欢一个姬妾时,能将对方捧上天,听不得别人说一句爱妾的坏话。
  魏昭去找魏暄,对他没有任何益处。
  李陵姮没有说的是,这件事她打算自己解决。
  魏昭点点头,“既然这样,那我就不去找阿兄了。”说完,他进了东净,也去洗漱去了。
  李陵姮注视着东净的房门,心里思索:其实,李婂今天犯了一个大错。她太急切了。自己刚嫁过来,就想要对付自己。也不想想,刚刚嫁进大丞相府的新妇若是被世子的一个妾室刁难,传出去,不管是大丞相府还是世子魏暄,丢人都丢大了。
  然而,李陵姮不打算给她反应过来,细细筹划如何陷害自己的机会。
  她低头,伸手轻轻抚平有些翘角的书页,神态柔和自然,心里想着的却是如何彻底解决掉李婂这个隐患。她一向是个恩怨分明的人,最喜欢做的就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不过,她并不打算让魏昭知道自己冷酷的一面。
  毕竟,魏昭性格宽厚温和,对人大方友善。在这样的人面前暴露自己并不完美的一面,会让她有种——李陵姮抿了抿嘴角——自惭形秽的感觉。
  她又看了眼东净房门,似乎又看到了刚刚想要为她出头的魏昭。明明两人只是纯粹的利益交换关系,他却愿意冒着开罪魏暄的风险,也要为她出气。
  记载着香谱秘方的书页上仿佛浮现出魏昭的脸庞。一直以来,李陵姮都觉得尽管魏昭五官生得好,但不够白皙的肤色使他看上去样貌丑陋,然而此刻,她却忽然觉得,这样的五官肤色其实也挺顺眼的。
  第二日,李陵姮写了封信,信的内容和李婂以及昨天发生的事有关。她刚想让人把信送回长史府,转而又改变了主意。
  反正明天就是回门的日子,不急这么一时,明天直接告诉阿母好了。新妇进门第二天,就往娘家送信,被丞相府的人知道了,会留下坏印象。
  第三日卯时,天未大亮,李陵姮便已醒来。她原想静悄悄地先去洗漱,但回头一看,魏昭也已经醒了。
  李陵姮心里无奈,只能召来婢女伺候自己洗漱。因着之前从俞期那里得知魏昭不喜欢婢女下仆伺候洗漱,李陵姮又不好意思看着他自己动手,便只能亲自伺候他。虽然有些不情愿,但想到这也算是妻子的职责,就又不在意了。
  好在魏昭没有让她做多少事,最多让她帮忙绞绞帕子,系一下蹀躞带。
  两人同坐一辆牛车,后面还跟着两辆车,一辆装着回门礼,一辆坐着伺候两人的婢女仆从。
  很快就到了长史府。长史府早有仆从进去禀报郎主。李陵姮搭着魏昭的手从牛车上下来时,就看到阿父阿兄都站在门口。阿父手中还提着一根粗木棍。
  糟了,她忘记和阿父说,回门时不要太过分。李陵姮忽然想起这事,心里暗暗祈祷,阿父应该不会太狠吧。
  第20章 20.打婿
  李陵姮张口,刚想喊阿父,就见长史府大门突然大开,门内站满亲朋好友,个个手里都握着棍棒。连她才一岁多的小侄子,被乳母抱在怀里,小手里都抓着一根小木棍。
  北朝有闹婚风俗。女儿女婿回门之日,岳家摆下回门宴,遍邀亲友。照北人风俗,当天赴宴的女方亲友人手一根棍棒,女婿进门前,需要先挨岳家亲友一顿打。
  长史府门口已经渐渐围起了人,都是来围观李家打婿的。
  回门打婿,魏昭之前已经有所了解。他松开李陵姮的手,朝站在最前方的李希宗行礼道:“小婿魏氏二郎拜见妇父。”
  李希宗不避不让,受了魏昭一礼,然后才道:“二郎想必清楚回门风俗,我也不再多言。还请二郎忍受一二。”
  北朝回门打婿的初衷,是让女婿知道这个妻子得来不易,彰显岳家实力,万一未来夫妻不和,女婿回忆起当初的杖打,也好有所顾忌,不敢过分欺辱妻子。
  但随社会变迁,打婿之风越演越烈,逐渐成为女方亲友取乐的途径之一,并且出现了打得越狠,越疼女儿的说法。
  好在李希宗对亲友们都有所嘱咐,不要太过为难魏昭。他是不认同打得越狠越好这种说法的。他请来的亲友碍于李希宗的嘱托,都没有下狠手。
  然而这样一来,越发衬得李陵升下手很重。
  在李陵升看来,魏昭这样的人,实在配不上阿妹。偏偏他因为父亲的命令,为了氏族兴旺,不得不将阿妹嫁给魏昭。自责内疚使他对魏昭越发不满。
  魏昭低着头,默不作声忍受着众人的杖打,后背的肌肉已经全部绷紧。感觉到背上,肩上传来的阵阵剧痛,他双手紧紧握拳,暗暗将打得最狠的李陵升记在心里。
  李陵姮没想到阿兄竟然打得这么用力。她甚至能够听到棍棒打在魏昭后背上的闷响。她心里着急,但回门打婿,嫁出去的女儿是不能出面阻拦的。李陵姮想了想,朝站在人群中的阿父投去恳求的目光。
  李希宗本就觉得李陵升下手太重,加上女儿出面,他蓦地提高嗓音,“大家都停手吧!”他上前,想要亲自扶起躬身的魏昭,谁料被女儿抢先了一步。
  “感觉怎么样?还好吗?”李陵姮在魏昭耳旁低语,声音里透出担忧。
  魏昭直起身,若无其事:“没事。”面对李陵姮的关心,他面上做出一副动容感激的模样,心里却是冷笑连连,将被杖打的恼意全都迁怒到李陵姮身上。
  刚才女儿示意自己住手,李希宗心里便猜到李陵姮和魏昭相处的应该不差。这回又被女儿抢先搀扶起女婿,更让他老怀欣慰。他虽然是为了氏族兴旺,答应魏家的婚约,但他同时也是看出了魏昭此人,虽然木讷,但性格老实。以女儿的手段,想要拿捏住魏昭并不困难。
  既然如此,他就更加不能让刚才那顿打坏了阿姮和魏昭的情谊。他走到魏昭身边,姿态亲近,温和中带着几分歉意,笑着说道:“刚才多有得罪,还请二郎不要介怀。来来来,二郎里边请。”
  回门宴的重头戏就是门前打婿。这么一番闹腾,时间已经接近正午。用过午宴,亲朋好友们纷纷告辞离去。李希宗带着长子在书房里和魏昭聊天,更是让李陵升向魏昭道了歉。李陵姮则跟着母亲在正院里说话。
  崔氏问起出嫁前一晚塞给她的避火图有没有用上,李陵姮装出羞涩模样,说是用了。见阿母还要追问,李陵姮赶紧提起李婂之事。
  听到李陵姮说,李婂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弃裴景思而攀上世子魏暄,仗着宠爱还想对付她,崔氏面色铁青,直道自己当日就不该心慈手软,将她嫁出去!
  李陵姮安抚了崔氏几句,转而说出自己的决定。
  崔氏冷笑一声,“你做的很对。”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冷笑过后,崔氏提出是否需要她帮忙。
  李陵姮拒绝了阿母的提议,只说想请阿母帮一个忙。
  下午离开长史府之时,崔氏已经答应替她找一个样貌美丽的小娘子。待她有需要时,安排对方接近魏暄。
  回到魏府天已经快黑了,用过晚膳,李陵姮惦记着魏昭的伤,想让他找医师来看看,偏偏魏昭拒绝了,只让李陵姮帮他上药。
  要帮魏昭上药,李陵姮觉得有些不自在。她按魏昭的吩咐,打开靠墙的柜子,发现里面整整一格都是各种伤药。这让她心里一滞。等到魏昭脱了衣服,看到他身上青青紫紫的淤痕后,李陵姮心里的不自在顿时被她忘在了脑后。
  她一边帮魏昭涂药,一边低声道:“对不起。我没想到他们下手这么重。”
  背对着李陵姮,魏昭见不到她脸上的表情,但光是从她满含歉疚的声音,他就能想象出李陵姮此刻的模样。他勾了勾嘴角,黑沉的眼眸中布满残忍的,冰冷的嘲讽。
  他是故意让李陵姮见到自己身上的伤的。从李陵姮嫁进来到今日,不过三日工夫,魏昭已经看出李陵姮性格中心软的一面。
  你对她七分好,她就一定要还你七分,甚至有时候会心软地不止七分。
  多么天真,多么愚蠢,多么虚伪的品质。魏昭眼梢眉角都流露出冷漠的讥讽。但他不介意利用李陵姮这种性格,榨干她所有的利用价值。
  魏昭看人看得很准。他没有想错,李陵姮原本是打算在几年后,魏昭雷厉风行处理魏暄被刺杀一事时,劝说阿父旗帜鲜明地站在魏昭这一方,支持他继任大丞相一职。此刻,她却想着自己也许可以提前一点劝说阿父。
  回门结束后的第一天,魏昭就重新恢复办公了。太原郡公只是他的爵位,除这个爵位外,他还是尚书左仆射,领军将军,还有其他一些虚职。虽然大半事他都甩给手下去办,但有时候还是很忙碌。
  魏昭出门后,李陵姮吩咐婢女悄悄去打探清楚世子新欢婂娘子爱用的香。那天李婂靠近她时,她闻到了一种很熟悉的香味。
  李陵姮派出去打探的人很快就回来了。这名叫百蕴的婢女禀报说,她打听到李婂娘子并不喜欢用香。
  “不可能。”李陵姮皱了眉,那天她确实闻到了味道,而且很持久。显然李婂应该是经常用那种香。她略一思索,换了个问法,“那她有没有爱用的香粉。”
  这名叫百蕴的婢女办事能力不错。“奴打听到,婂娘子爱用涂传香的香粉,尤其是最近新出的那款十和香粉。”
  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李陵姮脸上微微带了点笑意。原来是涂传香的敷脸香粉,那就怪不得了。涂传香是北朝很有名的一个香粉字号。他们的香,尤其是涂传之香,上粉之后,能让人肌肤莹白如玉,还能散发出淡淡的幽香。
  但李陵姮素来不爱用涂传香的香粉,原因是涂传香的香粉里都添了一种香料,而李陵姮不喜欢这种香料。
  此刻,她却觉得自己运气不错。只要让李婂再闻到另一种香料,两种香料就会起反应,使人脸上红肿起疹子。
  李婂的一切都来自魏暄的宠爱,而他人的宠爱是最不牢固的。她要做的就是釜底抽薪。让李婂彻底失宠!
  不管是香料混合,让其容貌有损;还是让阿母找国色天香的美人,都是出于这个目的。
  李陵姮招手,在靠近的五枝耳边低语了几句。她看着五枝匆匆出去的背影,脸上浮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第21章 21.挑衅
  晴空万里,秋高气爽。
  五枝从外面进来,走到坐在桂花树下正用印模将香膏压成香饼的李陵姮跟前。
  “娘子神机妙算,如您所料,那盒香丸已经被婂娘子抢走了。”五枝压低声音禀报道。
  李陵姮闻言,微微一笑,不甚在意地说道:“不是我神机妙算,只是这次,六妹她弱点暴露得太明显了。”
  恨意会使人丧失理智。从李婂敢在她嫁进大丞相府第一天陷害她,就可以看出,在面对她时,李婂已经失去了原有的理智。再加上初战失败,李婂心里对她的恨意肯定更深。所以,她一放出风声——自己在香坊定了一盒十分难得的香丸时,李婂便按捺不住恨意想要抢走那盒香丸。
  李陵姮说着,从瓷盒里取出一块香膏,按到紫檀印模里,紧实之后,翻转印模,将里头的香饼叩出来。她如白玉雕成的掌心躺着一块比铜币略大的纯黄色香饼,上面显出亭台楼阁的精细花纹。
  无论是托着香饼的素手,还是掌心的香饼,都美得如同画一样。
  李陵姮将香饼放到五枝捧起的白瓷盒中,忽然说了一句,“其实我给过她机会的。”若是李婂不去抢那盒香丸,以她的容貌,未必不能胜过阿母找来的美人。
  五枝动作沉稳地盖上瓷盒盖子,“这一切都是婂娘子咎由自取,娘子无需介怀。”
  日光从桂树叶间倾泻下来,斑斑驳驳。李陵姮半张脸藏在树影中,让她勾起的嘴角失了温度,显出几分凉薄。
  香料混合后起反应的速度没那么快,李陵姮在了解到李婂最近整日都带着抢来的香丸后,便没有再时刻关注她。
  按她估计,魏暄最多还会在晋阳待半个月,然后会启程回邺城。魏暄必定会把李婂带走,等他们回到邺城后,李婂脸上的疹子也该发出来了。
  李陵姮的婚事过去没多久,就到了平阳侯老夫人的六十大寿。
  当李陵姮跟着冯王妃和公主来到平阳侯府时,平阳侯府门前已经停满了马车,大多数客人都已经到了。一听下仆禀报渤海王王妃上门,今日的寿星平阳侯老夫人急忙亲自出来迎接。
  “习惯就好了。就算是大丞相府的一个仆从,地位都比其他府里的下仆高。”和李陵姮并排站着的冯宜公主怕李陵姮未经历过这种仗势,好心出言安慰道。
  李陵姮微微一笑,谢过冯宜公主的好意。
  冯王妃一行人虽然来得晚,但离寿宴开席也还有一段时间。冯王妃坐在厅中,被众人簇拥着说话,冯宜公主陪着坐了一会儿后便离开去花园里找相熟的年轻夫人聊天去了。临走前,把李陵姮也拉走了。
  进了花园,和冯宜公主分开的李陵姮瞧见坐在水榭里的王九娘。王九娘也看到了李陵姮,她朝李陵姮笑了下,示意她过来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