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
  陈迟和蒋辞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
  可眼下,他们坐在西餐厅某张桌子的两头。
  餐厅人多,可是却很静,只能听到刀盘相接的声音,和偶尔传来的——“Cheers!”
  蒋辞率先吃完,小心翼翼地放好刀叉,擦了擦嘴。
  陈迟也吃完了,酒杯在手里晃了两下,抿了一口。
  Chateau  Latour。
  2005年。
  是个好年份。
  他穿着考究的西服,头发也打理得很整齐,面容清俊,举手投足间皆是一股子贵气。
  这场相亲活动是他妈强行安排的。
  唐雯把话说得非常明白,“你不去,你以后就别认我这个妈了。”
  就连一向最疼他的婶婶也在一旁劝他,“阿迟,别惹你妈妈生气,去见个面,吃个饭而已,不合适就算了。”
  陈迟一个头两个大,“唐雯同志,林颜同志,我发誓这是我最后一次相亲,以后别给我安排这些了。”
  陈迟来的路上还有点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女人,值得他妈和他婶婶极力劝说。
  蒋辞给他一种意料之中的感觉。
  长相大气,气质温柔。
  “听说,蒋小姐是东洲市一中毕业的?”
  “嗯,零五年,比你低一届。”此言一出,蒋辞立马就后悔了,他明明也没说自己是哪一届的。
  陈迟根本没听出来这句话有哪点不妥,换言之,他或许根本不在意蒋辞的回答是什么。
  两人不咸不淡地聊了几句,然后陈迟开车送她回了家。她家那一片明显是还未开发的城中村,只有一条巷子通往深处。巷子小而窄,陈迟的路虎根本开不进去。
  “陈先生,不用了,我走进去就好了。你回去吧。”
  “那怎么行?天黑了,你一个女孩子也不安全。”陈迟维持了他的绅士风度。
  两人一言不发地在巷子里走着。
  昏黄的路灯下,两人的影子并肩而行。
  蒋辞却突然停了下来,陈迟不解地望着她。
  巷子两边传来黄金八点档电视剧的声音,虫鸣鸟叫,还有夜风划过树梢,哗啦啦一片。
  以及,蒋辞的心跳声。
  “陈先生。”陈迟一惊,这是蒋辞第一次这么大声和他讲话。
  蒋辞鼓足了勇气,“陈先生。我叫蒋辞。今年三十岁。是东洲一中的一名英语老师。
  “我脾气不太好也不太坏。偶尔情绪不好的时候,才会发脾气。
  “我以前谈过一次恋爱。可是他骗了我所有的钱。
  “我知道我长得不算太美。很普通很平凡。扔到人堆里再也找不着了。”
  每一句都很真诚,每一句都鼓足了勇气。
  “但是陈先生。你能和我试试吗?”
  四月的天气,不算冷也不算热。蒋辞说话的时候,一直不停地在揉搓着手臂,陈迟把西装外套脱了下来,盖在她的肩上。
  “我送你回家。”
  蒋辞不知道这算不算拒绝,她的心凉了一点。
  送她到了楼下,陈迟的语气冷淡疏离,从小到大,向他告白的女生数不胜数,谁知道蒋辞是谁?
  “陈小姐,你很有勇气,但很抱歉。”
  蒋辞也早就想到了这个答案,撑着一张笑脸目送了陈迟。陈迟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蒋辞的眼泪才终于流了出来。
  一半流了出来,一半流进心底,湿了一大片,凉了个透彻。
  看得见的悲伤都只是冰山一角。
  果然,陈迟怎么会喜欢她。
  陈迟见过了很多蒋辞这样的女人。
  表面看起来柔柔弱弱,脑子里全是弯弯绕绕。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凭着出色的演技,假模假样的眼泪骗过所有人,得到自己想要的生活。
  啧啧啧,令人讨厌。
  他没有回老宅,驱车回了自己在市中心的房子。
  他疲于向唐雯和林颜她们解释这些东西。
  蒋辞早上起来,眼睛肿得睁不开,只好找教导主任请了一天假。姑妈的电话在这时打了过来,询问昨天的相亲情况,有没有可能再继续发展。
  蒋辞耐着性子说了,省略了后来巷子里的那一段。
  蒋辞的姑妈蒋蓉和唐雯是关系不错的同学。当时是蒋辞的表哥结婚,她凑数去当伴娘,正好被唐雯看到了。
  温婉恬静的气质很对唐雯的眼缘。
  尤其那一双眼睛,清莹通透。
  唐雯立马就找到了蒋蓉,安排了这场相亲。
  “姑妈,谢谢你了。但是我们应该不会再联系了。”
  蒋蓉有点生气,“小辞啊,不是我说你。你年纪都这么大了,还想找个什么样的?这个也看不上,那个也看不上。你家就这么个条件,你还想着要飞多高,当上枝头的那只凤凰?”
  蒋辞不说话,手指抠着木头桌子,桌子都要被她刨出一个洞。
  “算了算了,我再帮你看看吧。”
  “谢谢姑妈。”
  “嘟嘟嘟——”
  蒋辞看着那碗已经泡开软掉的方便面,把脚缩上了沙发,头埋进膝盖之间,沙发上晕开了一片水渍。
  她知道蒋蓉是无意的,也明白她是一片好心。可永远是亲人间这种看起来无意,看起来好心的话最扎人,扎得蒋辞千疮百孔,面目全非。
  这完全是十六岁的蒋辞不能想象的生活。
  这就是生活。
  2005年。
  十六岁的蒋辞凭着自己的努力从镇上考进了市一中。
  成绩不好不坏。
  样貌也一般般,但一双眼睛很透亮,皮肤也很白。
  性格软软糯糯。
  在班上自然也是默默无闻。
  陈迟却不一样。
  他很有名。
  在校园,出名的方式只有两种。
  学习和闹事。
  陈迟选了后者。
  他下手非常狠厉,且频繁在校内公然打架。校方忍无可忍,下了最后通牒,陈迟如果再犯任何错误,他将会被退学。
  陈迟年少时港片看太多,梦想是当上东洲市黑帮的话事人,就像陈浩南那样。
  够狠,够义气,兄弟多。
  话事人的头衔还不一定,但他仗着家里的关系,仗着多认识几个社会青年,在学校里称王称霸倒是真的。
  青春期的少女们的三观都不太正常,学校里一半的女生都拜倒在陈迟的牛仔裤下。
  拜托,谁要喜欢书呆子啊?
  老大的女朋友比学霸的女朋友听起来霸气多了。
  那个时候,学习对他们而言是最没有兴趣的事。
  何况陈迟又帅又潇洒,什么都会,什么都玩得很好,满足了她们对男生的所有幻想。
  人人都爱坏男孩。
  就连陈迟站在主席台上念检讨,台下的一众女生都会称赞他。
  蒋辞进了一中,只是听过陈迟这个名字,还没有见过真人,她好奇地抬头看了一眼。
  他站得很直,不像蒋辞以前看到的那些不良少年,站都站不直,仿佛被抽走了骨头。晨光打在他的脸上,半明半暗,下颌利落的线条愈发明显。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属框边眼睛,整齐熨帖的校服更添了几分禁欲的气质。看上去,他完全不像是一个暴戾成性的少年。
  同桌许甜察觉到她的眼神,“很帅吧。”
  “嗯。挺帅的。”
  “我男神。”许甜骄傲地昂起头,“初中就是我男神了!”
  那个骄傲的样子让蒋辞误以为陈迟是她的男人。
  虽说喜欢陈迟的的人很多,可也没见他和哪个人走得特别近,关系特别好。在这方面,陈迟仿佛没什么兴趣。不过这样也好,陈迟没有女朋友,那就代表着全校都可以是他的女朋友。
  蒋辞后来听到某个男明星说自己是九亿少女的梦,那个时候的陈迟就是全校少女的梦。
  不过既然是梦,就有醒的那一天。
  中午放学前最后一节课是体育课。
  很多女生都在收拾打扮,蒋辞只觉得奇怪,班里的走读生有这么多吗?
  许甜拿着镜子左看右看,淡淡道,“我们班和陈迟他们班一起上体育课。”
  怪不得。
  到了操场以后,体育老师也很敷衍,列队站好,点了个名,就放他们自由活动了。
  已经是九月了,可温度却没有丝毫减退的迹象。草皮被晒得缩成了一团,蔫蔫地打着卷。蒋辞不愿在下面晒太阳,就想着上去吹会儿电风扇,做会儿作业。许甜一把拉住了她,“走什么走,一起去看陈迟打球。”
  篮球场边的看台更是烤得发烫,坐都坐不稳。一众女生想到树荫下休息的时候,已经有一个女生坐在那里了。
  女生长相妖娆,妆容艳丽,留着一头波浪似的长发。她穿着一件白色基础款阿迪达斯的T恤,搭着一条百褶裙,脚上踩着匡威经典款帆布鞋,坐在那里,淡然的接受着各色女生们打量的目光,荣辱不惊。
  明明都是一些很普通的衣服,却被她穿出不一样的风情。
  蒋辞已经听到有一些窃窃私语的声音——
  “那个鼻子,应该是做的吧。”
  “还化妆,啧啧啧,是我们学校的嘛?没见过啊。”
  “没穿校服哎,应该不是我们学校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陈迟明显打得心不在焉,频频向这边看过来。半场还没打完,陈迟就退出了这场比赛,一屁股坐到女生身边,自然而然地接过女生递给他的水,仰头喝了一大口。
  女生嫌弃的看着他,淡淡说道,“一身臭汗,离我远一点。”
  陈迟非常听话地照做。
  一中的女生又是一惊。
  两人没有任何亲密的动作,可那种自然流露出来的默契感还是暴露了两人的关系。
  周围的女生说是看篮球赛,可没有一个人的心思落在球上。
  陈迟大抵是觉得坐着没意思了,冲着球场上叫了一声,“林深,我先走了。帮我请个假,下午的课我不来了。”
  那个男生比了个OK的手势。
  陈迟把女生的包接过,背在身上有点不伦不类,“走吧,李大小姐。”
  主角走了,观众自然也跟着退场了。
  蒋辞又被许甜催着走,“不是说看球赛?还没比完呢。”
  “哎,我是追不到陈迟了。”许甜答非所问,垂头丧气的,“只有像那样的女生才配得上他,哎。那个女生背的包包,我在杂志上看过,五位数啊。我怎么和人家比啊。”
  许怀一头靠在蒋辞肩上。
  九月真热,热到心头上,无故惹人心烦。
  蒋辞想告诉她,就算比赢了,陈迟还是不会喜欢她们这些人。
  当然,也包括她。
  仅仅一个中午的时间,女生的资料就在贴吧里被扒了出来。
  女生叫李南屿,华德一中的一个小太妹,和陈迟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父母间更是熟识,门当户对。但很快,那个帖子就被删了。
  陈迟怒不可遏,把爆料者狠狠修理了一顿,并放出话来,“谁要是想知道,可以直接来问我。再给我偷偷摸摸,我绝对让他在一中待不下去。”
  蒋辞关注的点从来都很奇怪,那个女生居然是华德一中的诶,那可是东洲市最好的高中。
  她叹了口气,还是好好念书吧。
  努力总不会错,努力总会有好结果。
  那一年的校庆活动,每一个班都要出一个节目。蒋辞不知道怎么就被选上,参演了她们班精心准备舞台剧。很遗憾,并不是女主角,她只是一颗树。
  没有台词,全程站着。
  但就算是一棵树,蒋辞也抱着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的心态演好它。
  她穿着滑稽的戏服从礼堂后门进去,一大堆男生正在那儿抽烟。
  一眼就看到了陈迟。
  他的白衬衣被路灯照得发亮,衬衣上的手工刺绣栩栩如生。他像是来自那束光,显得不太真切。他吐了口烟,烟雾向上飘,很快散在风里。
  蒋辞觉得,他也快散在风里。
  “迟哥,女朋友怎么没来?”
  “哪有女朋友?”陈迟把烟叼在嘴里,抬手理了理衣领,扣上一颗纽扣,接着含混不清地说了一句,蒋辞也没听见。
  她以为他是分手了。
  陈迟的节目在他们班之前,是一个歌曲串烧。他唱的是周杰伦的《七里香》,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后台的女生都在跟唱,可蒋辞五音不全,只能暗自躲在戏服里懊恼。
  “把永远爱你写进诗的结尾,你是我唯一想要的了解。”
  陈迟靠着这首歌又在贴吧上火了一把。
  但这把火烧的不仅是少女们的少女心,还有陈迟这个人。
  那天以后,陈迟再没来上学,也没有出现在任何一个曾经他往返留恋的地方。
  像是烟花开到最绚烂的时候,突然戛然而止。
  无声无息。
  校方很快下发了陈冽自动退学的声明。
  但消息还是不胫而走——陈冽在那个深夜,在某个高级会所聚众斗殴,不仅如此,他的尿检还是阳性。
  他吸了毒。
  人人艳羡的陈迟居然是个瘾君子。
  青春期的少女三观虽然不是很正,但基本的道德底线还是有的。
  于是再没有人爱坏男孩。
  所有女生的梦都碎在那天夜里。
  陈迟在公安局蹲了一晚上。
  周遭都是吸毒被抓进来的瘾君子,他也因为这个被抓了进来。
  但他没有踏出那一步,只差一点。
  道上的大哥已经把冰给了他,幸好,警察进来了。
  陈迟整个人都是茫然的状态,全然没有往日的冷静与理性。
  他规规矩矩地听从安排尿检。
  阴性。
  那天晚上,他一晚上都没有睡觉,关押室很黑,没有一丝光芒,也没有一丝希望。
  他真的觉得他的人生就要结束在这里了。
  陈慕把他从局子里捞了出来。陈迟从来没看过陈慕那样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堆垃圾。
  他的白衬衣上都是大片大片的污渍,泛着酸臭味,连同他一起。
  垃圾的味道。
  陈慕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把机票扔给了他,“我已经和你爸爸商量好了,你马上离开这里。京州市正在征兵,我替你报了名,明天就走。”陈慕嘴角紧抿,“陈迟,这是我第一次和你说这些话,也是最后一次。你记住了。我后悔了,我后悔对你的溺爱,我和你爸从来没有要求过你什么。但恰恰我们对你的放任,造成了今天这个局面。你让我太失望了。”
  陈迟握紧了拳头,一言不发。
  第二天,陈迟踏上了那架离家的飞机。
  那是2005年,周杰伦发行了第六张专辑,并且曝光了新恋情,名噪一时的双J恋走到终点;超级女声也横空出世,点燃了整个夏天;距离北京奥运会还有三年,智能手机还没有出现,网络也不算普及,所以陈迟的事没有闹得很大,也没有被很多人熟知。
  很快,陈迟这个人和他的“光辉事迹”被大众遗忘在时间的长河里。
  这是陈迟的十七岁。
  离经叛道,放纵不羁。
  这也是蒋辞的十六岁。
  初恋死在心里。
  希望尚在襁褓。
  慢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