赔罪 第19节
  他住在西侧间的小屋,正面空旷的庭院,越过小片天空,再远处是一片山林。此时眼前万物均覆上一层银白,雪花如春日柳絮,绵绵不绝地飘落。
  在他昏睡期间,竟落了雪。
  严梦舟不由得怀疑他这一觉是不是睡了十天半个月,定定站了会儿,听见小厅堂中传来朦胧的对话声。
  “……比去年早,今年一定比去年冷……”
  “不早的,去年也是这时候下的雪,我都记着呢,那天贵叔去了镇子上,说给我带饴糖回来,结果下了雨雪,路不好走,贵叔回来晚了……”
  “谁要你多嘴了?又没跟你说话!”十三凶道。
  严梦舟摇摇混沌的脑袋,循着声音走去。
  宅院处在背风的位置,远处呼啸的风声不间断,庭院中却静悄悄的,落雪无声。
  厅堂门半开半合,菁娘的声音传出来:“是差不多时节落的雪,街上商铺一看落雪了,都提早关了门,好在阿贵是先买的饴糖……”
  声音听着平缓亲切,是接着施绵的话往下说的,不用想,十三敢对施绵这样不客气,菁娘开口前必定对着他皱了眉。
  严梦舟该进去问问他睡了几日,施绵那迷药是怎么发挥作用的,可听见里面的说话声,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不自觉停了步子,抱臂靠在门口。
  外面落雪纷纷,里面东林大夫也开口了,“小九那药捣成什么样了?”
  过了会儿,东林大夫道:“再细些才好,捣不动了就放下,待会儿让十三捣。”
  十三道:“她碰过的东西我可不想碰,都是臭的。”
  菁娘马上道:“我家小姐香得很。小姐,捣不动就给我,我不行还有阿贵呢。”
  说到贵叔,庭院小门被推开,贵叔提着炭盆进来,乍见严梦舟,他微微一愣,点了点头。
  严梦舟点着下颌回应,与他一道进去。
  厅堂中燃着三个炭炉,暖融融的,因小窗紧闭显得昏暗,于是点了几个烛台。东林大夫在最里侧的桌案上书写着什么,左右两边分别是十三、菁娘与施绵。
  两人在切药材,施绵坐在炭炉边的高椅上,双脚不着地,露出了兔绒绣鞋,手中抱着个舂桶使劲捣。
  见着他,施绵眼睛一亮,扶着把手跳下来,跑到他跟前问:“你醒啦?”
  一句话把严梦舟拉回那丢人的一幕,他佯装无事,问:“我睡了几日?”
  施绵竖起两根手指头。
  “护卫呢?”
  菁娘没好气道:“你那护卫还真是衷心,看见你晕了就想动手,只能一块撂倒了。在隔壁躺着呢!”
  严梦舟深深看了东林大夫一眼。他那护卫是禁军中最厉害的一个,在东林大夫的迷药下,照样毫无还手之力。
  他想着,听见施绵道:“你这个护卫可能是好人呢。”
  声音很小,只有他二人听见,严梦舟与施绵对视一眼,没回答。
  菁娘对严梦舟与护卫的行为不满,却还是给备了吃食。等严梦舟填饱肚子再回厅堂中,几人依旧,除了施绵凑到了东林大夫身边,边帮他研墨,边看他写字,时而问上一两句。
  先前施绵用的舂桶到了严梦舟手中,“这是在做什么?”
  十三白他一眼,道:“趁着天冷不好外出,把以前晒的药材磨成药粉。”
  严梦舟冲着东林大夫那边使眼色,十三答:“写医书,记录诊治过的病症。”
  这也是小叠池的习惯了,每到寒冷不便外出的时节,东林大夫就开始动笔,将见过的疑难杂症记录下来,以便后人翻阅。
  严梦舟捣着药思量,这位东林大夫圣手之名可能是虚张夸大的,医术必是货真价实,否则制不出那种起效快、作用强的迷药。
  这种迷药他从未见过,简直防不胜防,已吃过亏,就要把它弄清楚,免得以后再次栽倒。
  他有意向十三打听那瓶迷药的事,一开口就被十三骂回去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找施小九要迷药就是为了对付我!滚,再不离我远点,别怪我放狗咬你!”
  严梦舟:“对付你还需要用迷药?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十三听不懂文邹邹的词句,不过不妨碍他知道这是贬低人的,搁了药碾子,抱起脚下笼子里的小狗,就往严梦舟身上扑。
  严梦舟不想误伤小狗,皱着眉躲远了。
  他又问施绵那迷药是如何发挥作用的,施绵不知。去问东林大夫,东林大夫睨他一眼,道:“让你知道了可还得了?”
  再追问,扰了东林大夫的安宁,被他在手腕上刺了根银针,严梦舟右腕一颤,酸麻了整整两日。
  施绵安慰他:“师父不想说,谁问也没用的。你放心,只要你不做过分的事,我不用它对付你。”
  她安慰的同时,不停地戳严梦舟酸麻的手腕,被严梦舟冷眼警告后,捂着嘴偷笑。
  雪断断续续下了两日,护卫醒来后,被严梦舟押着去与施绵和菁娘致了歉。
  这一日严梦舟手腕恢复正常,在雪地上与护卫过招。
  护卫厨艺奇差无比,话少,严梦舟不与他解释,他就老老实实,任何事都不主动过问。
  武艺也比前一个高出许多,严梦舟已数次败在他手下。
  输的多了,严梦舟心底不服输的狠劲就上来了,每日习武更加勤奋。
  施绵年纪小,捣药作用不大,菁娘怕屋里暗,累坏她的眼睛,撵她出来走动。
  施绵便披上红底绣金牡丹的斗篷,撑着小花伞,坐在不远处看严梦舟练武。
  她看不懂,只觉得俊俏少年在翻飞的雪花中练剑,是很好看的。如果严梦舟去卖艺,她会多给点银子捧场。
  十三从屋子里出来时,严梦舟余光瞥见,说道:“伞。”
  雪已经很小了,他练武动作大,用不着伞。十三从屋里出来后,就在檐下伸懒腰,也没撑伞。
  在场三人,只有施绵手中持着一把花伞。
  施绵懵懂着,看见严梦舟手中竹剑在雪地上划过,灵光一闪,明白了他的暗示,连忙将伞挡在身前。
  下一刻,竹剑挑起积雪朝着檐下抛洒过来,施绵伞上一重,积雪擦着伞面从她两侧飞了过去。
  十三就没那么好运了,被厚重的积雪扑了满身。
  他呸呸吐出积雪,吼叫道:“姓严的,你有病啊!”
  施绵抖落伞面上的积雪,重新撑起后,十三已经怒气冲冲地扑向严梦舟,与他扭打在雪地上。
  施绵缩在伞下,看着这混乱的场景,咯咯笑个不停。
  笑声传入屋中,菁娘歪着头眺望,感慨道:“还是人多了好,热闹些。”
  去年小叠池只有十三与施绵俩年纪小的,十三从来不搭理施绵,今年多个严梦舟,带得另外两个热闹起来。菁娘欣慰极了,因为以前施绵只能一个人闷在屋子里,快闷出病了。
  东林大夫停笔细听了听,道:“好是好,就是热闹不久。”
  菁娘忙问:“是说严小公子吗?我瞧着他挺照顾我家小姐的。他是袁先生远亲吧?要不下回我与袁先生说说,每季都请严小公子过来小住几日,就当是散心了。”
  东林大夫:“袁正庭管不住他。”又说,“十三不肯继承老大夫衣钵,怕是不久后也要离开。”
  菁娘听得心中一紧,讨厌男孩子是真的,想这两人留下也是真的,这样最起码能有人带施绵玩闹。她动了动嘴唇,终究没说出让人留下的话。
  外面的十三已被按在雪地上,严梦舟反剪着他双臂,压在他后背上问:“你师父做的迷药是怎么回事?从实招来。”
  十三扭着头想吐口水,被按着后脑埋进雪里。
  严梦舟手掌扣在他头顶上,道:“你打不过我,也不像小九有迷药护身,不想遭罪就说实话。”
  十三两脚徒劳地蹬了蹬,看清了事实,一泄气,死狗一样趴着,放弃了挣扎。
  “肯说了?”
  严梦舟松了劲儿,结果十三一抬头就是大骂:“肯你爹个头!”
  被骂祖宗严梦舟都能无动于衷,骂个爹而已,他面不改色,道:“只要你肯说,我娘的头也能拿给你啃。”
  十三的脏话无法激怒严梦舟,咬牙道:“爷爷不知道!那老头只教我把脉治病,这种伤人的东西从不准我碰,你问我,还不如去问施小九!”
  施绵就坐在一边看热闹,闻言撑着伞挪过来,蹲在十三面前道:“我太小了,师父只给我防身,也不教的。”
  她再戳戳严梦舟,道:“十三说的是真的,师父说他爱闯祸不牢靠,不让他学这些。”
  严梦舟略一思索,道:“小九没精力学那么多东西,你可是老大夫唯一继承人,他不可能不教你。”
  “你懂个屁!”十三被迫趴在雪地里,嚷嚷道,“老头子最会骗人,对着我说医者仁心,要以德报怨,讲究仁义礼智信,说的比唱的好听。对着施小九就是看人不顺眼,该教训就教训,不必讲什么道德与规矩。”
  严梦舟看施绵,施绵赧然一笑,点头承认了。
  他想了想,从十三背上起来,道:“做大夫没什么不好的,你有本事救人,偏偏不救,这才最遭人恨。”
  十三趴在地上,顺着他的话一想,觉得有点道理,撑着雪地坐起来。
  “再说老大夫骗你,你不会骗回去吗?好好学医术讨他欢心,等他年老了,这一身本事不传给你,难道要带进棺材里?”
  这是十三从未想过的途径,他难得正经地锁眉,在心底评估这种可能。半晌,第一回 见严梦舟似的,上下扫视着他,感慨道:“不愧是权贵家里出来的,真阴险。”
  严梦舟谦逊道:“一般,真正阴险的,都在那宅子里呢。”
  两人交换了个眼神,一齐转向施绵。
  施绵就想看个热闹,莫名其妙的,互殴的两人在她面前密谋起来。
  作为误入阴暗交易的第三人,她感受到危险,站起来,丢了小花伞转身就跑。
  严梦舟手快,一把拽住了她的斗篷。
  施绵就像被揪住尾巴的胖兔子,腿怎么蹬都没用,转回身两手一起使劲,想从严梦舟手中抢回斗篷。
  隔着五岁的年纪差,对方还是习武的,让一只手,她也抢不赢。
  “你又与他一伙欺负我!”施绵叫着,朝严梦舟身上踢积雪。
  严梦舟往前一步,抓住她的手臂用力,一把将她按坐雪地上,直视着她双眼道:“带你去镇子上玩。”
  惊喜来得太快,施绵差点被喜悦冲晕,用最后一点理智与他确认:“什么时候?”
  严梦舟:“雪化了就去。”
  施绵立刻大声道:“今日我什么都没听见!”
  目睹一切的十三满脸鄙夷:“我总算见识到了什么叫蛇鼠一窝、狼狈为奸、一丘之貉、臭味相投。”
  严梦舟:“你是把会用的词全用上了?”
  十三:“爷爷愿意!”
  作者有话说:
  总结:都不是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