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明身份
  夜风习习, 月色澄明,柴火旺盛。
  山洞内, 三人围着火堆席地而坐,身旁各铺了些干草。丑时已过,再有几个时辰天就要大亮了。三个人原本各自困顿, 但此刻谁也没有睡意,尤其是孟金缨,自与喜夫子重逢后,怎么都不肯放开对方的手。
  “如此说来,你二人已经在此处呆了两日?”刘僖姊听他们细细讲述完分开这些时日的经历后,开口发问, 心中不免有些疑虑与顾忌。
  孟金缨坐在她身旁乖巧的点点头,道:“我们原本是要去澜山的, 可此处山谷绵延,我们迷了路,走着走着便到了这里。后来, 岑越发现了这地方的秘密,我们便停留了两日,一直躲在这山洞里。”
  刘僖姊听完这话, 不动声色的看了眼对面的少年。岑越, 她曾经在岑府隔帘见过一面, 深有印象。那时, 这少年不过十一二岁, 虽说稚气犹在, 但站在其兄长身边,已是贵气有成。宗之潇洒美少年,举殇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她当时对岑怀戏言,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手把手教出的幼弟,恐怕将来要抢了他哥哥的风采。岑怀当时只是默笑,投以幼弟希冀的目光。未曾想,数年已过,奉京城内的明亮少年已经长成,风采果真不输其兄半分。
  岑越似是感受到她的目光,抬头无意回了一眼,然后不着痕迹的转向孟金缨,轻声温柔道:“再过几日咱们便去澜山,我答应你事情的一定做到,你莫要着急。”
  孟金缨不防他当着喜夫子的面突然说出这话,脸羞的一红,立刻移开与他相撞的视线,一下子钻进夫子怀中。奇怪,她明明觉得这话也没什么,可为何当着喜夫子的面,一颗心就如此慌张。
  刘僖姊也觉这话没什么,但被小丫头做贼心虚的过激反应吓了一跳,她先是一愣,后尴尬的假咳数下。此刻她作为一个长辈,本要有个端庄沉稳的样子,奈何她着实不知如何反应的好,干脆闭口不言,只心中感叹:小儿女,果真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他二人独处十数日的机遇实在是没有辜负姑胥花灯街市的那一场天赐良缘。看来,那些扯瞎话的话本子也不全是胡编乱造,她当时不过醉酒随手一指,竟也结下了这种子。将来若她真有心尝尝民间疾苦,写上两本小书,摆个摊子,估摸着也能度日。
  对面两个女子,一个坐立难安,一个装傻充愣,岑越这罪魁祸首倒是淡定的很,说完这话后就极自然的捡起一根树枝伸进火堆里拨弄,若非火光映在他脸上,有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闪过,方才那话倒像是随口一说罢了。
  “小公子自京师来?”周围安静了好大一会后,刘僖姊率先开口打破这尴尬的沉默。当然,她问这话也是有意想从岑越这里套知些消息。她很清楚,岑越身份特殊,之前作局不论身后有没有人指点,如今发现了此处的秘密,自然是要动心思的。至于这心思要动到哪里,又要怎么动,她暂不可知。
  “听金缨说,喜夫子也是奉京人士?”岑越冲她礼数一笑,不答反问。
  “是,也不是。”
  “何以如此说?”
  “我姓何,祖籍关内高阳郡,可自小生于京师,长于京师。如此说来,便算作半个奉京人吧。”
  刘僖姊坦然回他,无丝毫隐瞒不诚之态,岑越有些微微诧异。便连怀中的孟金缨听她主动说起自己家世,也不由坐起了身子,想听一听。从前在孟府,孟金缨曾有心打听这位夫子的来处,可最后也只知她来自京师罢了,其余竟无从探知。
  “关内高阳郡?我倒是知道关内有一家姓何的,乃地方有名的豪门贵族,支系繁杂,其祖上与奉京也多有牵涉,也算得上是皇亲国戚,不知与夫子是否有些渊源?”岑越出口试探,语气故意捏重了‘皇亲国戚’四个字。
  “先惠孝皇后的母家,关内何家,这样的家世在小公子口中若还只能担‘算得上’三个字,那不知究竟什么样的家世才能真正称得上皇亲国戚了。”刘僖姊坦然应对,知他是有心试探,所以出口多有模糊,半真掺半假。
  岑越被戳穿也不尴尬,只一笑,道:“能如此维护,看来喜夫子与这何家关系匪浅。”
  孟金缨见他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她听得懵愣,脱口而问:“喜夫子当真是他口中那户人家的?”
  刘僖姊对她轻轻点头,神色温慈,眸含柔意,抬手将她耳边的碎发捋到耳后,缓声开口道:“我从前便与你说过,我是不满家中长辈安排的婚事,这才偷摸跑了出来。可有一点还未曾对你提及,那便是我怎么入了孟府,又做了你的夫子。”
  “那……夫子是如何入得孟府?”孟金缨小心询问,一双眼睛澄明清澈的望着对方。其实她并不在乎夫子的身份和来历,半年的朝夕相处,她知道这个年轻的女夫子待她如何。
  “我家中势力颇大,贸然逃跑定然不是长久之计。于是我便偷了父亲的书信去往姑胥,向孟府拜帖。孟老太爷和你父亲碍于我父的情面,不得不收留了我。我这人天生不喜欢欠别人的,怎好意思在你孟府白吃白住,所幸就做了你的夫子。”
  孟金缨听她解释一番,所言所说皆合情合理,也没什么稀奇古怪的地方。可岑越的反应却看起来有些不对劲,孟金缨只见他盯着喜夫子,神色渐肃,眼中也愈有深意,好像在思索什么要紧的事情。她初涉世事,虽聪明伶俐,但到底见识浅短,不知这所谓的‘关内何家’究竟是个什么来头,自然就有些不理解岑越了,还以为这家伙是听到‘逃婚’二字,有所偏见。如此一想,她便有些心疼自家夫子了,主动开口为其正名。
  “夫子虽说是逃婚在外,可若是家中长辈安排的婚事当真不遂人心意,那便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人活一辈子,当找一个真心相待的人,你既喜悦他,他也喜悦你才是。”
  刘僖姊不料她突然说出此番话,又意识到她是故意说与岑越听的,心下不由感动,捏了捏她的小脸蛋,温声道:“人生最难得的便是遇到一位知心人,将来无论与否,总归我不悔当初的决定,旁人的脸色也不必在意。倒是你这个小丫头,懂得未免有些多了。”
  “孟小姐是想说,一生一世一双人?”岑越盯着孟金缨,一字一句说出口,眸中隐有热情。
  “我……我只是想说夫子逃婚并非坏了纲常而已。”孟金缨口结,眼神与他对上躲闪不及,只得硬着头皮解释一句,本来她的话中意也就是如此。
  “怎么样,小公子对我的身世可还满意?”刘僖姊突然转头看向岑怀,莞尔一笑,却是有些故意逗弄这少年。她是过来人,自认尝过一番情爱,怎会看不出他二人是襄王有意,神女未领。可是,她刘僖姊唯一的徒弟,怎能轻易被人拐走。
  岑越与她四目相对,眼睛微眯,似有思量。他原本只是猜测这位灵秀聪慧的女夫子不过是何家的族人罢了,因像何家这样的大家族,旁支众多,族众定也不少。不想她方才对孟金缨的一番解释,已经在暗示他自己的真实身份。若只是族人,又怎会与孟家有情面往来。这位女夫子怕是何家的嫡系小姐!何延夫之女,何珩之妹!
  “岑越见过何大人。”
  对方既已挑明,他便不能再有遮掩,当下便起身单膝行礼。何喜是长公主的近侍女官,品阶在身,依着规矩,他该行礼才对。
  孟金缨见岑越如此行为,自是惊诧万分,那一声何大人,更是让她目瞪口呆,结舌道:“什么……大人……这是我家的夫子……”
  “小公子多礼了,我官袍已除,如今不过是一介布衣罢了,受不得这样的大礼。”刘僖姊虚扶他一把,客套应承了几句,暗道这少年虽心计有成,但做事倒是颇合规矩。
  岑越重新坐下,心境已不复方才,他猜何喜主动坦白身份,多半与这山谷内的私矿军队有关。既如此,那他也没必要藏着掖着,反倒落了奸猾的印象,主动开口提及方是上策,便道:“何大人隐在这山洞里,定也是无意间撞破了山谷里的秘密吧。”
  刘僖姊点头以应,故露几分惊恐愤怒的情绪来,然后将自己近几日的经历简单述来,只是当中隐去了孟玊的存在。她怕孟金缨听到孟家小叔的消息过于激动,也有些忌惮岑越莫测的心思。而她身侧的孟金缨听到这些,虽说震惊不及,但到底大家出身,比之方才也还算淡定。只是她这次乖巧的闭口不言,静听二人谈论,心中隐约知道这些事情都不简单。
  岑越听完,只继续道:“上安郡虽属大郡,但为贫地,岁无入粮,连接关内与山南,地理位置颇显尴尬。往北数百里,是为山南关,驻兵重地,有军十万。为防军营兵祸,郡内便只设三处折冲府,上府一千五百人,中府一千人,下府八百人,兵总计不过三千五百众。然虽无军需,朝廷亦有照拂,多拨款拨银,可依着如今的情形来看,朝廷所拨银两,多半入了地方官的口中。且看这些地方官的种种,他们与谋逆之事必然脱不了干系。”
  刘僖姊见他分析的面面俱到,对上安郡的军情也了如指掌,可见是做足了功夫。初入牛文寨时,她与宋灵儿彼此试探,那时她便猜测上安郡赈灾银粮被劫的背后应是另有内情。果不其然,宋灵儿的反应在她预料之内,虽不能排除对方有意欺骗的可能,但也确确实实让她对岑越的怀疑多了几分。如今看来,岑越在来上安郡之前,已经将一切都计划好了。她现下唯一不能肯定的是,这背后有无岑怀的授意。若有,那在她离开朝局的一年时间里,奉京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说的极对,我初时看见山谷内情形,只觉不可思议。如此大规模的私兵屯练,又以匪寨为幌,这地方官员不可能没有丝毫察觉。”她应和几句,说的意思与他大致相同。
  岑越见她果真是要诱自己谈及这些,当下便再无顾忌,继续道:“当年长公主设御史台,为的便是革清肃政,奠社稷之基。朝廷每年都会派御史监察地方,各地方也会有官员监督纠察,体制严密。这上安郡地方官员间互相包庇倒还说得通,可这些年御史台竟也无一人参奏,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令人不解。”
  刘僖姊听他提起自己,知道他这是在故意迎合自己公主女官的身份。只是她不为所动,转头对孟金缨道:“金缨,平日夫子教你的可还记得?这大靖监察制度渊源何起?”
  孟金缨见她突然发问,也不慌乱,只点点头,然后启唇,句句明晰,无一漏缺:“百年前,嘉靖女帝大举变法,颁布三百一十六条法令至全国十八道,四十八郡。其中,涉官制一百六十四条,涉育制五十四条,涉法制七十八条,涉钱制二十条,其中尤以官制为盛。变法经革后,官场肃清腐败,各地设刺史监察。刺史巡行郡县,省察治状,黜陟能否,断治冤狱,与郡守、郡尉同级而处。后历经百年,刺史权大,渐替长官处政。地方割据势显,以致官场滋腐,卖官鬻爵,终致民怨沸腾。中央深恶,即下令,废刺史,清官制。太初十二年,长公主设御史台,又置地方监察官,以流官制、自上而下、交叉相互防权独大,方遏地方腐败割据之势。”
  岑越早知这丫头才学不浅,此刻更添几分喜爱。但他也知姑胥孟家世代弄文远政,从不干涉朝堂之事。孟金缨方才口中所言都是吏治官制之事,不想何喜平日里竟都教给了她,大有倾囊相授之意。这位女官跟在长公主身边多年,又是何家的人,他自然不会小瞧她的学识与手段。
  “地方弊政如此,看来这瞒天过海的背后,是有人在大显神通。又或者这张网里面,究竟还罗入了哪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岑越感叹一句,这场谋局牵扯的人越来越多,以江山天下为博弈之筹码,背后的真相一定很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