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是他
  “不曾。”
  何珩沉默许久, 终是缓缓道出二字。
  不曾爱过, 直至她死, 都无法骗过的真相。
  “你若执意如此, 我不阻你,但今日不行。”孟玊看了眼他手中的火把, 语气冷然,对他这个。
  何珩凄笑,反问:“是因为殿下还未醒?”
  “是。”他毫不犹豫得承认。旁人是死是活与他无关, 但刑元元是为她而死,这便有关。
  “我若执意,你又当如何?”何珩嘴角冷意乍现, 握着火把的手不自觉紧了三分力道。
  “当日你未将雪莲给宋灵儿, 才致我变成今日模样,算是欠我一命。”
  “这……未免太过无耻了些。”
  “有用就好。”
  孟玊甩下一句话转身离去,从始至终没有一句宽慰的话。
  何珩站在原地, 手中的火把已经燃尽。他踏上火床将刑元元尸身抱起, 又小心翼翼的从怀中掏出一件东西,是他在血污中捡到的泥娃娃。
  这娃娃是他当年塑给宋灵儿的,为何在她这里?
  年岁深长,娃娃的颜色已经犯旧,但保存完好没有丝毫破损。当年他为了塑这个娃娃,亲自跑到高阳城外的军营中起了炉子, 用锻制军器的法子烧了这么一个玩意儿, 刀枪都穿不破, 还沾沾自喜这是世界上最坚硬的泥娃娃,要将它送给宋灵儿。
  少年初尝情滋味,一腔柔情尽付一人。曾几何时,他以为那一场年少爱慕便如这娃娃一般坚不可摧,任谁也无法拆散他们。可谁成想,物可以长存,情却脆弱不堪。当年他满心期待将这象征一颗真心的泥娃娃送出,却得对方犹豫推诿。如今想来,便是那时宋灵儿已经知道自己认错了人。
  后来,官衙之内他再次将这泥娃娃摆到宋灵儿面前,但她依旧不屑,出口便是伤人至深的话语。他出身簪缨勋贵之族,皇亲国戚,生来便是天之娇子,又有凌云之志当得抱负。可在宋灵儿面前,他不过是一个可笑的人罢了。她将他的心意□□践踏,两次,一次比一次伤,一次比一次狠。
  便是那一刻,他决定放弃,终是死了心。以是后来再见,她低态求药,他没给。他确实不爱刑元元,可是也不爱她了。在一个敌人和前妻之间做选择,他还是能理智的。
  刑元元有一天会突然不在,何珩从没有想过。刚来何家那段时间,她总是又吵又闹的,没个消停,一点儿都不像是女孩子。后来嫁给了他,倒懂得收敛一些,孝敬公婆,操持家务,性子在旁人看来也养的端庄了些。可是只有他知道,她骨子里的野劲儿从未散去。
  刑元元嫁给何珩,就像是沙漠里最艳丽的那朵花被栽到了庭院里,就像是草原上桀骜的马儿被养在了方寸之地,从未得一天快活。
  他既不爱,又深知她本性,何必还要拘着她呢?
  长公主的出现是一个契机,他给她休书让她回到长公主身边,重新绽放,重新做回以前那个明媚骄阳的女孩儿。可是她太过倔强,被他伤透了心,失去记忆却仍旧不忘记爱他。这该是怎样一份深情才能换来的执着。
  刑元元,若有下辈子,换我来守你,偿还这一世夫妻情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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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亮弯,亮汪汪。
  清碧水,盈盈哗。
  琼花哟,雨打霜。
  山溪流,水拍洼。
  ......
  在无尽的黑暗中,荡起声声空灵回响的歌声。
  这歌声朦朦胧胧,好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似百灵鸟的婉转,又似溪水潺潺撞击岩石的叮咚环佩之声。
  她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行走,耳边萦绕着这歌声,没有光亮,没有尽头,孤独的一遍又一遍的徘徊。她想要去寻找那歌声的源头,却怎么都抓不住声音的尾巴,只能任凭它在耳边溜走。
  突然,这个虚无黑暗的世界开始坍塌,天旋地转,轰隆的声音欲要撕破耳膜。血色,无边的血色开始晕染开来,将她整个人包裹在中间,诡异恐怖。
  她看到了曾经那些熟悉的面容,熟悉的场景,一幕幕飞逝。
  奉京城、政事堂、皇宫、姑胥......
  母后、父皇、岑相、苏姑姑、孟玊......
  曾经所经历的,所遇到的,皆成幕景转换飞逝。时光流年,刹那飞散,如梦幻泡影纷纷消失在眼前。
  最后的一幕,她看到了刑元元死时的模样。
  刑元元穿了她的甲,夺了她的剑,在千钧一发的时候将她绑在马上,嘴边渲出一抹妖冶,对她说。
  “此生大仇未报,终是心有不甘,今亡命于此,只恨老天不开眼。然对元元来说,公主比大仇重要,比生命重要,比这世间的一切都重要。能替公主死,元元无悔。”
  山峡的战火声淹没了歌声,她的眼中只剩下那道决然的女子背影,一点点消失在眼底,消失在天地一线间。
  “不要!”
  一下子惊醒坐起,心悸犹在。
  “是梦,原来......是梦。”
  梦里的一切都是假的。
  刘僖姊坐在床上,抚上胸口不停的安慰自己,却仍旧止不住狂乱的心跳与额头细密汗珠的渗出。
  守在床边支头浅睡的苏珮被这动作吵醒,睡意疲倦还未驱散时就下意识的去摸床上的人,抬头瞧见刘僖姊僵坐的身体。
  “公主?!”她猛地清醒,立刻倾身去查看。
  “元元呢?元元呢?!”
  刘僖姊像是抓到一根稻草,猛地掐住苏珮的肩膀,双瞳睁圆急迫发问。
  苏珮神情凝滞,蠕动嘴唇却说不出一个字。
  这便是令她失望的回答了。方才的梦一瞬间又真实起来,那童谣歌声,那战火嘶吼,那坚强决然的背影......
  “不会的!”她落泪摇头,神情慌茫自言道:“怎会是这样,怎会是......这样?!”
  “刑姑娘必是叫公主好好活着,替她活着。”苏珮坐在床边,将已经瘦弱不堪的长公主了抱在怀中,轻抚她的黑发,一如幼时皇宫内那无数个相依为命的夜。
  她的长公主一向壮的跟小马驹似的,何时变得这么瘦了?
  苏珮羞愧心痛,她竟从未发现那华服轻甲下的年轻身体已经垮成了这副模样,比幼时小小的一团还要令人怜惜。
  “公主,元元的尸身已经找到,未曾受辱。”
  “公主,她一孤女无依无靠,而今能为尽忠而死,定是无悔。”
  苏珮的语慰一句一句的缓缓道出,刘僖姊伏在她的怀中痛哭流涕,身体颤抖止不住,像是个肆意的孩子。
  过了许久,她哭的精疲力尽,才慢慢平复下来,一动不动的仿若被什么东西给冻住了。
  苏珮拍着她的后背给她喂水,看着她将清水尽数饮下才算是安心一些,起身将杯子放回桌上。
  “姑姑。”她对着苏珮的后背轻唤一声,嗓音沙哑,艰难道:“我想......再见见她。”
  苏珮放杯的手顿住,一抹悲痛从眼尾划过,而后极快的调整了神色,转身时已是一副平静温雅的面容,慈蔼的看着她。
  “好。”
  “她在哪里?”
  “龙骧将军原是想将元元火葬,但幸好最后被军师拦下。元元的尸身现在就存在隔壁房内,公主可随时过去瞧。”
  “这是......”她疑惑不敢确信,道:“那位军师的安排?”
  将尸体放在她房间的隔壁,好叫她一醒来就能够去瞧。
  苏珮点头。这些都是军师的安排,大小巨细无一不妥当。将刑元元的尸身放在隔壁用冰块护着,让厨房时时刻刻温着饭菜,每隔一炷香送来一壶热茶,想到了一切,只差一个人醒。
  刘僖姊揪紧了手下的锦单,一颗心刚刚经历了方才的大起大落竟又开始狂跳,她整个人像是堕入了无尽深涧,矛盾、激动、复杂。
  是他吗?
  不声不响的消失了那么长时间,会是他吗?
  大军一路北上,都传龙骧将军帐中有位奇人,能破敌军,献良计,勘地形,几乎是无所不能。她初时听到这些,并未当真。直到后来几次大战,她亲见每场战事之险难,说是绝境也不为过,可最后竟都被这位军师的奇谋所破。
  她开始怀疑这位军师的身份。
  世间佼佼睿智者何其之多,但能鼎力相助何珩,且行事如此不遵规例的,除却那人她想不到第二个。心中一旦有了这个想法,便开始日日夜夜的折磨她,叫她总是掐不掉。即便是军务如山将她累垮,她也总能从缝隙里抠出一点心思来想这件事,根本管不住,就是下意识的本能。
  她无法不承认,一点相思侵入骨髓,噬魂噬魄,叫人无处可遁。
  那人到底是不是他?
  若真是他,怎会不愿意见,为何要躲?
  明明已经答应了娶她,怎还会是这般?
  许许多多的问题漫上心头,压的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只能辗转反侧一夜又一夜,心中将那个人的名字默念千遍万遍。后来,她终是忍不住命苏珮截人,非要弄个明白不可。他当她是什么人?随意耍着玩儿吗?定叫他知道,这世上的事情不会桩桩件件都如他所愿!
  何珩骗了她,她有些意想不到。但如此以来,虽没有亲自证实,也肯定了八分。
  真的是他!
  得了答案,反倒没有先前的诸多烦思,心角一块儿落地。她心中冷笑,忖道也罢,他既是不想见,她又何必强求,独显得自己恬不知耻。于是她不再提这事,也不再追着何珩要军师,只当从未有过先前诸多百转忧肠。
  而今一觉醒来,他终于不躲了,可是她......是愿见?还是不愿见?
  苏珮见她如此神情,便知她心中在想什么,开口道:“军师就在外面,公主自己去看一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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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日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