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世祖 第193节
  如今老臣终究逝去,也算寿终正寝,但刘承祐仍旧表现出了悲痛与不舍,下令废朝三日以哀之。谥以美词,追其身后之名,让冯道亲自写了一篇讣告,详述其功德品行。汝州百姓群而上书,欲为刘审交立祠纪念,从之。同时,荫其子孙,补勋官。
  对于刘审交,刘承祐是表现出了十分的心意。
  其后,刘承祐开始反思己过,痛定思痛,召集群臣,言:刘文惠公(朝廷所定刘审交谥号),年逾七十,任用其劳形,受公务之苦,实不恤老臣,是朕之过失。
  过而能改,善莫大焉。然后,为体恤下情,以免老臣持续凋零,刘承祐下诏,让东京朝堂上,年纪过长且体弱者,赏钱粮,以勋官致仕。
  结果便是,中枢诸职司、衙署,无论军政,一下子空出了三十余个品秩不一的职位,这些职位,多拥实权。
  北汉接收了梁、唐、晋三代,乃至于李唐遗臣,这些人纵非昏聩,也是老迈不堪,实在跟不上当今天子的脚步。
  是故,必将陆续被刘承祐清除出朝廷。
  第24章 人事调整
  腊月将终,天地间的冰冷森寒渐渐消退,崇政殿内,中书门下及枢密院几名重臣,正毕恭毕敬地候着,这回天子未至,都站着的。
  冯道、李涛、赵莹、范质、魏仁浦,一个个面无表情。都知道,天子因刘审交之逝,心情不佳。这几日,朝中的老臣,又陆续“致仕”。旁人看不出,这些高官又岂会看不出天子体恤老臣背后的“险恶”用心。
  李涛、范质、魏仁浦三人还好,年纪正当时,且多为刘承祐所倚仗。这些人中,最紧张的要属冯道了,在场之人,就属他年纪最长了,别看皇帝一直以来对他恩遇甚重,也舍得放权,可说不准什么时候便被“体恤”了。
  当乱世王朝,亡国天子的宰相,冯道没什么兴趣,但如今大汉国运渐昌,冯老狐狸还是愿意多在朝中逗留几年,发挥发挥余热……
  伴着内侍高唱,刘承祐脚步带风,跨过殿门,直向御案。
  “免了!”冕袍一甩,动作短促有力,朝几名行礼大臣吩咐着。
  待几人落座,刘承祐将手中的一卷书册放下,开门见山,直接说道:“朕召诸卿而来,是为中外几个重职,人员安排问题!洛阳、汝州、郓州、兖州、安州,无一不是国家重州要地,官员选派,需得慎重!”
  言罢,便看向范质:“郑国公调任之事,朕早让你等商议,连同废朝三日在内,五六日过去了,还没个结果吗?”
  从天子的态度中,明显感受到了一丝不满,范质也难保持其一贯沉肃的形象,更不敢表现出平日的急躁,赶忙起身禀道:“回陛下,经臣等议,郑国公军中勇将,治军有余,而理政不。放之于州镇牧民之位上,弊大于利,不若用以镇塞戍边,既可解洛阳弊政,又可发挥其能!”
  范质等人,与其说是商讨,莫如说是猜度皇帝的心思才是。
  “这等考虑,可!”果然,闻言只稍思之,刘承祐便点头表示认可,问:“边塞之中,可有目标州郡?”
  范质赶忙道:“朔方之地,孤悬西北,虽属汉地,实无良政,以致胡虏猖獗,肆虐于汉土,名不副实。时下,国丈折公正领兵于西北征讨野鸡、杀牛二族,既复宁州,料想来年开春,更是用兵之时。郑公前去,正可助战!”
  禀报完,范质便注意着皇帝的反应,结果让他松了一口气,只见刘承祐没有一点迟疑,直接同意了:“如此甚好!照此执行,移史弘肇为朔方节度使,让他去灵州吧。”
  “是!”
  “郑公去职,西京留守当委何人,洛阳乃天下腹心,大汉陪都,重中之重!”没有一点停顿,刘承祐又问。
  “郑州防御使景范,在任三载,政绩卓然,当行升擢,臣等以为,可守西京!”冯道操着苍老的声音,小心地禀报道。
  “景范有政才,经世之能,治洛阳,甚合朕意,朝廷可安!就这样!”刘承祐又直接同意。
  接连两个人事提议,都得到了刘承祐的同意,殿中气氛轻松了许多,冯道、范质二人,也下意识地松了口气。
  “景范既去,郑州谁人可继?”刘承祐问。
  冯道说:“太常卿张昭,聪敏练达,累朝老臣,可治郑州!”
  张昭,在刘承祐这边出场率并不低,尤其在继位之初,朝廷礼制典仪构造方面,有些功劳。
  应:“可,以其知郑州!”
  “汝州谁可继之?”
  范质道:“中书舍人鱼崇谅……”
  不待其说完,刘承祐直接打断他:“鱼卿位在中书,书诏繁委,处置调发,深合朕意,就不派地方了!另外选人!”
  “是!”范质停了一下,又道:“礼部侍郎司徒诩,素有能名,为官清白,明经通义,历任地方,可任汝州!”
  刘承祐没说话,似乎在回忆此人的信息,考虑了一会儿,道:“那就以司徒诩知汝州吧!”
  “兖州呢?”刘承祐表情,已然渐渐漠然了。
  这回站出来的,是冯道:“太子詹事马裔孙……”
  名字方说出口,又为刘承祐所驳斥:“马卿乃纯儒也,州镇军政,繁复糜杂,非其所能用事,还是留他在朝中,在三馆治学撰书吧!”
  天子的态度,让冯道心中微惊,下意识地抬眼看了看。
  方瞧到刘承祐那张喜怒不形于色的脸,说话更加谨慎了:“户部侍郎颜衎,谅直孝悌,向以政绩闻名,治政经验丰富,陛下,以为如何?”
  冷淡的目光在冯道身上扫了两下,看得这老狐狸有些不自在了,刘承祐方才淡淡应道:“降兖州为防御州,以颜衎为防御使!”
  “是!”没来由的,冯道松了口气。
  思及此番应对,自己所荐之人,再注意着天子那张生人勿近的冷脸,冯老狐狸一下子悟了,若不是顾忌御前失仪,他真想将自己花白胡子揪掉几根……
  是故,当刘承祐再度问起,郓州之任,当属何人之时,冯道开始眼观鼻,鼻观心,由其他人去说。
  这个时候,宰相李涛寻得机会,抢先开口了:“陛下——”
  不过刘承祐没让发话的意思,再度生硬地打断臣下的发言,呵呵一笑:“李相公心中也有贤才可举?看来诸位相公,是早有人选,都替朕考虑好了,倒是不需朕多费脑筋啊……”
  刘承祐这如讥似嘲的话一说出口,冯道、李涛、范质几人,赶忙起身拜道:“陛下言重了,臣等不敢!”
  到此时,谁还感受不到,皇帝心中的不满。刘承祐是让他们商讨而来的,不是让大臣们替他安排来的!
  “不过,朕还想安排一两个人!”刘承祐扫着几名宰相,言语如刀,锋芒锥心。
  几个老臣,身体同时抖了一下,都埋下了头,不敢直缨皇帝刀子般锐利的目光。
  “郓州那边,皇叔早无就镇之心,军政之务,这两年悉出于幕佐。朕以郓州地处中原腹地,无外寇之扰,也不需节度、观察、防御、团练了,此后,便废镇为州。至于治政人选,朕属意郑国公之子史德珫,朕观察他很久了,是个正直之人,由他知郓州事吧!”
  “陛下慧眼识人!”这个时候,岂有人敢持异议,冯道如常出言夸奖,想要亲近天子。
  “至于安州……”
  “请陛下钦命!”这一回,冯道很聪明地请道。
  对此这老狐狸识趣,刘承祐是不好再多夸奖了,考虑着人选,一直未说话的宰相赵莹站了出来:“陛下,老臣有一人选。”
  “嗯?”眉头下意识地皱起,偏头凝视着此人,在他的印象中,这个前晋遗老,并非不识趣之人。
  “说!”
  “老臣年迈昏聩,时感精力不济,自觉已无力长处中枢,占据宰相之位,自请知安州……”
  赵莹所请,倒却也出乎刘承祐之意料。
  第25章 析分枢密之权
  殿中之人,注意力基本都被赵莹发言吸引了,诧异的目光或多或少都朝他什么瞄。刘承祐也观察着他,暗暗猜测着他的用意,嘴里却疑问道:
  “赵卿何以动此心?这三年里,刑部诸事,录与卿手,审定判罚,清理案狱,公正严明,人皆服之,朕也十是分认同的。突生去朕之心,是何缘由,莫非是朕有做得不周到的地方,还请明言,朕必改之!”
  赵莹是乾祐元年夏拜相的,用他的目的,是用以制衡杨邠、王章、苏禹珪等河东元臣,至于他本身才德,刘承祐并没有太过在意。毕竟在后晋,是当过宰相的,总有几分斤两,并且,赵莹此人,年纪既长,性格温驯,柔而易制。
  只是后来,朝中前朝遗老扎堆,政事堂加同平章事者,便占了四席。有鉴于此,刘承祐又开始进行一定的打压疏远,原本的目标便是赵莹,后来还是选择了门下侍郎窦贞固,只因为窦贞固能力更强,趁着南巡许州,刘信案发,将之留在许州善后,赵莹得以保住相位。
  赵莹虽然不是什么精于政谋的人,但活了一个甲子多,历经世事,也能看明白一些东西。此时闻刘承祐语气中的挽留之意,并无欣喜,更未当真,他可暗暗窥到了这个少年天子的一鳞半爪,奉行法家霸术的帝王,不是那么好伺候的。
  这些时日,因年老体弱,而被皇帝“赎买”官职的那些累朝老臣的结果,则更让他心生感触。天子要提拔青壮,位置不腾出来,如何提拔?
  迎着刘承祐审视的目光,赵莹躬身揖手,表现得十分卑敬,解释道:“臣本愚钝之人,前朝之时,侥天之幸,得入中枢,无济世之能,安国之策,庸碌数年,乃与晋帝受缚于契丹。契丹主北遁中原,臣从出帝北徙虏中,原以此残生将了结于塞北异域,幸陛下圣德英奇,才明勇略,有栾城惊世一击,救臣等于囚困。”
  “后入朝,恩遇素厚,陛下御极,寻擢为宰臣。政事堂三载,臣唯有穷其心力以尽其责,报陛下之厚恩。至如今,臣已老迈不堪,精力不济,难当重任,时感不安,唯恐误国误君。”
  “老朽之臣不足用,臣愿去其职,退其位,还望陛下体谅。老臣于安州,亦当时时为陛下祈福,为大汉祝愿!”
  陈情完毕,赵莹跪倒,长拜。
  见状,刘承祐幽幽一叹,似有无限感慨:“赵卿之心,朕明白了,纵心中不舍,也只能勉从所请了!”
  “谢陛下!”赵莹当即谢恩。
  “不过,安州处僻远之地,南方边州,北控三关,荆北咽喉,中原门户,兵家必争之地,需用武之将,非老臣可居!”
  刘承祐瞥了他一眼,道:“陈州乃中原腹地,四季分明,土地丰沃,文化既盛,时下政安民治,赵卿可前往,知陈州政事,善育黎庶,教化子民!”
  赵莹再拜:“谢陛下厚恩!”
  “起来吧!”
  赵莹的事定下,殿中安静了一会儿,这般轻松地,一名宰臣就这么去职了,政事堂似乎又空出个位置了……
  过了一会儿,刘承祐看向前边几乎只起陪坐作用的魏仁浦,道:“朕虑三代以来,朝中职官分遣,以致名不副其实,官不称其职,冗员渐多。朕欲重定官职差遣,削减冗杂,清明条制,就从兵部开始。”
  “朕以魏卿为兵部尚书,此后,枢密院掌军国机务、兵防、边备、屯戍之政令,掌武官选用、迁补、赏罚之事;至于兵籍、造作、军器、戎马之政,悉移兵部!两司职权分割,来年春末之前,当分理结束!”
  刘承祐所下之命,显然后边才是重点,看着皇帝轻描淡写的样子,在场的大臣们,心头都不禁泛起了嘀咕。
  在这么个时代,事关军权,必无小事。刘承祐哪里是要厘定官职,分明是要分枢密之权啊。当然,也可以,禁军这头猛虎,基本已被驯服,套上的枷锁绳链名叫枢密院。如今,天子显然是又不放心枢密院了,尤其掌枢密事者,名叫郭威。
  魏仁浦闻之,迅速地领会到皇帝之意,但神情之间,不免疑虑,拱手道:“陛下,军机之事,事关重大,还是从长计议,不可操之过急。”
  “所以,朕给兵部与枢密院三个多月的时间,以魏卿之能才,还不能完成此时吗?若缺人,常举之进士,三馆及两院之学士,还有内外诸司僚属,竟由卿选用;如缺钱,三司那边,备足经费以供!”刘承祐淡淡道。
  天子这是在给自己打气,给以后盾支持,魏仁浦明白,深吸了一口气,仍旧谨慎地提醒:“陛下,郭枢密仍在巡边,是否等其还朝,再行交接落实,以免发生混乱!”
  闻言,刘承祐凝眉盯着魏仁浦,他不相信,以魏仁浦的精明,看不出他的用意。正是郭威巡边在外,为了避免麻烦,他才打算趁其不在,先行落实,不用一蹴而就,只需起个头!
  但见魏仁浦严肃的形容,刘承祐稍微抑制了一下心中的少许不满,冷静头脑,也能明白魏仁浦的顾虑。毕竟,切割枢密,虽不如当初析分侍卫军那般紧张严重,但也事关军国,乃至天下兵防,不可不慎。且在魏仁浦看来,眼下并不是一个良好的时机,而天子的用心也太过明显了。
  不过,刘承祐就是这样一个人。论忍耐,他能忍常人之所不能忍。然而一旦瞅准目标,下定决心,机会又可,那就坚决下手,从不含糊。
  他认为眼下是分枢密之权的时机,且有把握将弊处控制在可接受范围之内,也想不出有什么天崩地裂的后果,那么作为臣子,尤其是心腹之臣,那么就该积极执行。
  看着魏仁浦,刘承祐直接道:“郭枢密那边,魏卿不必顾虑,以其睿智,也当支持朕的决议才是。”
  说完,刘承祐又冷测测地补了一句:“再者,朕施军大略,难道还需预先取得郭枢密同意吗?”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即便是魏仁浦,又岂敢再赘言,只能应命称是。左右,该提醒的,他已然提醒过了,天子既然有所准备,心有应对,那其他的,也就不用他再多操心了,尽本职即可。
  再者,魏仁浦在枢密院甚久,熟悉上下一切事务,由他析分权职功能,负责兵部重塑事宜,刘承祐很放心。
  事实上,这等决策,刘承祐是考虑许久,准备许久了。比如,今岁冬初,派郭威代天巡边……
  刘承祐治国,神来一笔的决策偶有,但更多的,还是深思熟虑,谋定而后动。
  一干大臣,陆续自崇政殿中走出,都下意识地舒了一口气,方才殿中,君臣议对,气氛压抑异常。如今的天子,如高起之旭日,越发夺目,威势凌然,令人生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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