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节
  熊良轻轻抚弄修剪精致的山羊胡,饶有兴趣地问:“卜官只算出翠姬一人会遭受灭顶之灾,却没算出姬宛全家都会丧命?”
  “恐怕卜官看到翠姬是唯一能活下来的人,所以就掩去了其他人必死的谶言。”
  “嗯,有道理。臣子为自己小命,不顾君主大命的事情历代都有。可这姬宛死的是全家全族,不知这个卜官在事发之后心中是否有愧?”
  “这个卜官早已被夏姬五马分尸了。”
  熊良大笑两声,似乎自己也解了气。他站起身,问道:“翠姬替身的事都有谁知道?”
  “此事是宫中秘密,除却数名贴身服侍翠姬的女官,再没几人知道了。”
  “那你是如何知道的?”
  “先王死后,先王立下的规矩就松散了,嘴巴不牢的女官就开始往外泄露。幸好夏姬及时惩治了她们,不然恐怕会人尽皆知。”
  “夏姬真是雷厉风行。寡人听闻她年轻时月貌天颜,品性奇葩,教人欲罢不能。”
  陈冯笑了笑,得意道:“不然怎魅惑了两任君王呢?不过夏姬现在也丝毫不显老,只比年轻时端庄稳重了许多。”
  “如此说来,姬迟算是捡到宝贝了。但不知这夫妻二人是否同心?”
  “这……”陈冯哽住,略有些尴尬地说:“宫中秘事,做下人的怎能打探?”
  熊良看了他一眼,躲到堂屋中央对门外大喊一声:“来人。”
  陈冯吓了一大跳,以为楚王要把自己怎样,正惊慌失措间,守在门外的小校已经跑了进来,把早就备好的一份绢帛呈上。
  熊良展开仔细看了一遍,确定没有纰漏后递给陈冯——
  “寡人从不做妄事,联合韩君讨伐逆贼是顺应民意。就连姬宛遗孤翠姬也写了这封诉求书乞求寡人做主。寡人就不多言了,尔拿回大梁给姬迟吧。”
  熊良说话的声音和语气魄力十足,说罢即终结,追问无宜。
  陈冯手捧诉求书微微发抖。此事他在大梁就听闻了,到宛城后又特意去城东告示墙上看了,现在手里拿的就是按有翠姬血印的绢帛,此时感觉,就像从里到外被人打了个遍体鳞伤。
  “大王!”
  陈冯好歹侍奉过两任君主,胆魄是有的,面对比幽都死神还要可怖的楚王,仍能开口说话,并且提出质疑——
  “大王如何认定这个翠姬不是狸叶呢?”
  熊良眯起眼睛,斜睨着跪在地上浑身打颤的陈冯,用揶揄的口吻缓声反问道:
  “事到如今,她是不是翠姬还重要吗?”
  第79章 双城
  陈城背后有一大片树林, 在深秋时节变成了一片艳浪红海,景色之美不可言喻。
  颜沉每当岑寂之时,就会登上这面城墙眺望红树林。一阵阵秋风从远方吹来, 寒气侵肤, 总让他忆起三月天里,沃城南边的桃林。那时的那里, 是一切的开始。
  那次颜沉被贤姱领去见林琅以后,他们二人再也没有相见的机会, 到如今已过去两个月了, 他和林琅早就天各一方——
  林琅在郢都楚王宫中安心养胎, 颜沉来到陈城时刻准备攻入魏境。
  楚王决定把林琅送去郢都时,他们还在宛城。当颜沉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立刻去昭府求见楚王, 却被拒之门外。
  然后他发疯似的把昭府内所有人都求了一遍,可是因楚王明文禁止他与林琅见面,所以没人敢帮颜沉。
  百般受挫,颜沉的斗志仍在余烬中熊熊燃烧, 他每天都去昭府,从早到晚,想尽一切办法只求再见林琅一面。直到昭念忍无可忍, 禁止他再踏入府门一步。
  颜沉十分不甘,但必须面对现实了。他不奢求能见到林琅,只求能得到她的消息,一点点就心满意足。
  颜沉包了一份重礼去求贤姱, 对这个比自己小多岁的姑娘低三下四。贤姱怜悯他们二人,也觉得大王此种做法太过无情,可是——
  “上次我带你去见林琅的事,第二天就传到大王耳朵里了。然后大王下了禁令,把林琅看管得严密,要见她还得搜身。”贤姱为难道。
  贤姱说归说,“投机取巧”的本事依然高强,没用几天,她就把林琅手写的短信,偷偷捎给了颜沉。
  这封短信写在一块红色绢布上,绢布比巴掌还小,是从衣服上撕下来的一块。短信寥寥三行,林琅写得仓促,字迹潦草,但言辞十分乐观——教颜沉不要担心她,教他保重自己,教他相信以后一定会相见。
  颜沉眼眶瞬间湿润了,捧着短信来回地读,想把林琅写的一笔一划都印入心间。他嗫嚅半晌,最后抖着嘴唇问出一句“废话”——
  “林琅过得好不好?”
  “好得很,大王不会亏待她的。”贤姱认真地说。
  “贤姱姑娘,要我怎么谢你?”颜沉把绢帛紧紧握在手中,颤声问道。
  “我就不用谢了,颜三哥还是想想自己吧,你和悦郎不日就要去陈城打仗了。”
  颜沉没再听,不知不觉中喃喃低语道:“现在只隔一面墙都见不到面,等她去了千里之外的郢都,还有相见的时候吗……”
  “颜三哥!”贤姱突然生气起来,“我当你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没想到这般脆弱。我也要和悦郎分开了,也不知何时能再次相见。可是你看看我,怎就没像你这样唉声叹气呢?”
  颜沉一愣,突然笑了起来,回道:“因为你是一厢情愿,而我和林琅是琴瑟和鸣,如胶似漆,天长地久!”
  “颜大人,斗大人请大人过去。”
  身后一声雄壮的声音,把颜沉的回忆生生打断。
  颜沉扭头看了这个身穿甲胄的壮汉一眼,本想先打发了他,自己等会儿再去,可转念一想还是算了。
  他侧身对壮汉点点头,在跟随他走下城墙之前,看了最后一眼城墙外的广袤天空——
  林琅在重兵护送下离开宛城的那天,颜沉被突然来驿馆拜访的昭念阻拦住。后来他在玉姐和寄生的帮忙下脱了身,拼命跑到宛城东门,贿赂守城兵后悄悄爬上了城墙的瞭望塔。
  他心心念念要看林琅最后一眼,可到时已晚,长如巨蟒的护王军已经游近天边了。只能在黑漆漆的兵马中看到数个皂缯盖马车,林琅就在其中一辆车里。
  他知道林琅就在其中一辆车里。
  现在他看到了。
  所以足够了。
  陈城比不得宛城,虽小却坚固,跟颜沉印象里的厉城颇为相似。但陈城常年沐浴在战火之中,没有浮华笙歌,只有伤痕累累的城墙和老旧顽固的楼宇,一靠近就能感受到一种灼烧感,让战士忍不住热血沸腾。
  熊悦和斗槛已经坐在城尹府的堂屋里,只有他们两人。见颜沉进来,斗槛立刻招呼他来旁边坐下。
  颜沉入座,斗槛斟了一杯温酒递过去。颜沉只接不饮,定定看着前方,等斗槛说话。
  但先说话的不是斗槛,而是熊悦。“颜沉,你刚才去哪里了?”
  “去城楼上走了走。”
  “又去看红树林了?”熊悦呵呵一笑,“马上就要出征长平,你还有这种雅兴。该不会是因为头一次上战场,害怕了吧。”
  “熊悦,你还不是头一次上战场。”斗槛笑着说。
  斗槛是这次前锋军的大将。颜沉其实老早就听说过他的名字,但多半是跟商贾有关,来到宛城之后才知晓,斗槛也是个带兵打仗的将领。
  “虽然我是第一次,但我对战场上的拼杀十分期待。”熊悦不服气道,挑衅地看了颜沉一眼。
  颜沉不与他计较,低头看着手里的酒盅发呆。
  “颜大人,你怎不喝呢?”斗槛问。
  “他比女人喝得还少。”熊悦说道。
  颜沉瞟了熊悦一眼,索性把酒盅搁在地上,开口说:“熊悦,你对我有甚么意见直说了罢。”
  熊悦听了,也把腰背挺直,盯着颜沉,“你是大梁的贵族,族亲亦都在大梁。我们这次就是去讨伐大梁的,教我如何信你。”
  “原来如此。确实很难让你们相信我。”颜沉沉吟片刻,看着斗槛说:“如果由我亲手杀死姬迟,你们是否就能相信我了?”
  “杀姬迟?”斗槛哈哈大笑,“姬迟当然得杀,但是不简单,而且还早得很呢!”
  颜沉面无表情地把酒盅往前一推,说:“楚韩结盟,围攻大梁,战线从开始就不一致,若最后真攻入了大梁,总会分出个谁先谁后。不如我们先分析看看韩军的路线?”
  “新郑离大梁近,在距离上占据优势。对此大梁肯定有所考虑,会在魏国西境上设下重防。如此一来,韩军必定北上,从荥阳,邢丘一带攻入魏境,或者直接从韩上党发兵,围剿高城。”斗槛说。
  “我看韩君不会选择围剿高城。”颜沉说,“高城是魏上党的重镇,易守难攻,离大梁又太过遥远。我看韩军一定会从荥阳入魏,在卷和安城地区与魏军纠缠。”
  地板色深,颜沉小指蘸酒,边说边在地上写写画画。
  熊悦对这种行为看不过眼,起身从书架上拿出羊皮地图,摊开放在三人中间。然后指着大河边的卷和安城说:“这处也是魏国重镇,离大梁只有百来公里,看似是攻入大梁的最佳路径,其实对韩军来说是最危险的路径。”
  “可这里毗邻韩境,又有荥阳,宅阳,邢丘三城在韩军背后给予支援,对谁最危险真说不准。”颜沉反驳道,“我与韩起冲突时,最不愿缠斗的地方就是卷和安城。”
  “你刚才说的‘我’,可是指的魏国?”熊悦斜睨过来。
  颜沉一怔,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你心中果真向着魏国,对楚国不过是敷衍了事。”熊悦断言道。
  “此言差矣。”颜沉抬头瞪着熊悦,“林琅在你们手里,我怎可能对楚王之令敷衍了事?”
  “你真当自己是个痴情种?对男人来说,女人根本比不过权利的甘美滋味。”
  颜沉叹了口气,怜悯地看着熊悦,“贤姱那么好的姑娘,怎就看上你这个冷酷无情的男人。”
  斗槛听到此言,陡然变了脸色,犀利的目光斜斜射向熊悦。
  熊悦浑身一凛,慌忙说道:“但痴情男儿仍有许多,只要遇到真心所爱的女子,任何东西在他们眼里都是虚无。”
  他说完俯身盯着地图,指着陈城西边的长平,装模作样地问:“斗大人,你看长平该如何拿下?”
  “长平不是已经被你拿下了吗?”斗槛高声说,“是你连写数封书信给陈城守军,帮助扭转了形势啊,难道你忘了?”
  “当然没忘。只是长平守军仍在苟延残喘,等待着援军。”
  林琅仿照熊悦的笔迹与陈城通信的做法,熊悦本以为是多此一举。谁料楚王一声令下,把他“发配”到这边疆之地。
  熊悦甫一入城,就受到陈城兵民的夹道欢迎。之后他说的每句话都被异常重视,比身为大将的斗槛还要荣光。
  对此斗槛略有不满,但熊悦确实做出了大贡献,五天后等三十万大军到着陈城,估计只用半天就可攻下长平。以后楚王论功行赏,头一个挨赏赐的就该是熊悦。
  斗槛对熊悦的不满还有其二,就是他明知贤姱喜欢他,还拉着林琅在大家面前装恩爱!这个原因私情太重,不提也罢,但在斗槛心里就是一道高高的槛。
  对比下来颜沉就好太多了。具体好在哪里不用细讲,了解他的人都能列出一二三四五六七八条理由。如果贤姱喜欢的是颜沉,那他这个做父亲的就完全不用去费力操心了。
  斗槛这样想着,眼睛也看向地图,说道:“颜沉,你是魏人,虽然没上过战场,但你父亲做相国时年年出征。你耳濡目染,绝对对魏国形势了解甚多。若想要我们相信你,就不要隐瞒遮掩,坦白说出你的看法。”
  颜沉点头,重新把视线投向羊皮地图,说:“不论大王最后的真实意图为何,诛杀姬迟都是最重要的一步。楚韩虽然结盟,其实更是竞争关系,姬迟由谁诛杀十分重要。但是在地势上,我就落后韩国太多。”
  “确实,楚魏交界线短且险峻,长平是唯一的突破口。对此大梁不会不知道,所以五日之后对长平的攻城战不会特别轻松。”熊悦自然而然地加入了谈话。
  颜沉摇摇头,“长平只是魏国的一个小缺口,面对三十万楚军绝对不堪一击。我攻下长平后可长驱直入魏境,接下来的才是硬仗。”
  “魏南并没有魏北难攻。”熊悦看着地图说道。
  “我说的硬仗不是跟魏军交战,而是跟韩军争分夺秒。韩军在安城,离大梁只有百余公里。我方就算攻下长平,离大梁足足有两百余公里。等我们真赶到了大梁,恐怕韩军早将其占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