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节
  乾清宫东暖阁里,张镗一直呆了两个多时辰。
  离开的时候,脸色十分凝重。
  对他来说,这是全新的领域。但从皇帝之前的密授机宜以及拨给他使用的银两分量里,他知道这可能是为陛下稳固住皇权很重要的一个案子。
  内厂得有自己获取情报的新渠道和新方式。
  原本的东厂番子们全部被召了回来,在东华门之北的原东厂衙门里,没有外人知道里面在做些什么。
  而国策会议上,从宗室里选人过继到朱厚照名下,尽快封王就藩自然是稳妥之举。
  事情交给了礼部和宗人府。
  “如今皇兄丧仪已毕,嘉靖元年将近,朕也虚岁十六了。”朱厚熜在宝座上说道,“张孚敬请奏于广东开始预选淑人,明年以此宣抚广东。众卿以为可否?东南是否也可以提前开始?”
  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目光复杂地看着他。
  “是否不妥?”朱厚熜问道。
  严嵩咳了咳:“国本重事,自是应当。只是陛下,如此选秀,岂非过早定下人选?既如此,恐失了太祖所定从良家选取本意……”
  他的话并没说透,只是说这样搞政治意味过浓。
  实际上大家心里觉得古怪的点还包括:你是不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你终于开始想女人了,竟然开口就是为了配合政治动作?
  现在先从广东、江南预选淑人,毫无疑问是安某些人的心或者分化之。
  不够分量的,需要被安抚吗?够分量的,还称得上普通良家吗?
  那将来的外戚风险呢?
  朱厚熜想了想之后说道:“朕倒以为,防范外戚干政,还是得靠对外戚的管理制度,而非仅仅从源头上完全选取根基浅薄的人家。一朝成为外戚,骤享荣华尊位,德才不能配的危害更大。本身有一定根基的人家,或许更识大体一些,只需要如何从制度上防范外戚在当朝或者新旧朝交替之际为祸就可以。”
  御书房内的众臣肌肉记忆来了,感觉这又是一个牵涉很广的大课题,那是不是要商议很久?
  “陛下,莫不如还是依祖训选秀吧。如今先帝丧仪已毕,为固国本,选秀自是迫在眉睫。然此时便预选淑人,恐天下有人因此议论。”王琼忽然说了一句。
  “议论?”朱厚熜看了看他,沉思片刻就说道,“可是指当前情势,有些人会因此说皇兄新丧未久就选秀大婚,于礼制上有可堪斟酌之处?”
  “此前有内臣假意预选淑人,言官还曾弹劾其事。”王琼深深地凝望着他,“臣以为,不如等明年吧。陛下今日有此意,臣等已心安,知陛下心中有此大事。”
  朱厚熜笑了起来:“朕心中自然是有这事的。至于此事之议论,朕此时提出来就是想看看有哪些人会议论。皇兄本因无子嗣而选立朕继大统,国本岂非当前头等大事?至于预选淑人一事,也只是先局限于广东、南直隶、浙江、福建。因此而议论者,若非浅薄迂腐,便是另有心思。众卿以为然否?”
  杨廷和等人心头大凛:宗亲择子嗣过继给正德皇帝,还有在东南、广东先预选淑人,无不针对当前谜局。
  谁会跳出来议论?
  第138章 晴天霹雳
  周诏有周诏的认知,朱厚熜有朱厚熜的视野。
  敢派张孚敬南下,是因为早就知道这是个猛人,也是因为梁储离开前就告诉了他很多关于两广的问题,并且表态他会配合。
  东南杀官固然是连锁反应,但他过去半年在朝廷重臣心目中已经形成的印象也是有价值的。
  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内乱,哪边的赢面更大一些?
  朝堂里纵然有墙头草,心里对朱厚熜的忌惮也会拥有很重的分量。
  归根结底,利益罢了。
  赢的才有利益,输的只有冥币。
  周诏的劝谏固然稳妥,但那只是常规帝王的操作。
  大婚皇子之事,正好再拿来引蛇出洞。
  没想到这个个人精,看破了没说破,竟没有劝止。
  既然如此,那也少熬点老头吧,让朝臣们的压力别那么大。
  朱厚熜听了周诏多一条建议,不急,因为他本身也没想急。
  在广东试行新法,朱厚熜本身确实准备好了观察五年的心理准备。
  眼下,无非东南那边有新的问题而已。
  朱厚熜渐渐越来越相信,东南杀官一事确实不是当地官绅所为。张子麟的密报是每天都会发一封回来的,整个东南现在其实更多的是不安、恐惧,而没有什么串联搞事的迹象。
  所以大概率是有人想引导地方的忐忑不安往爆发的方向走。
  要先乱起来,两广东南之外的某些人才会有机会。
  日精门之火没有让朝堂中枢乱起来,那就只能从地方上挑起乱来。
  或者说……朱厚熜心里也想着一种可能:或者某些人就只是想让大明乱起来,因为张氏兄弟实在没有能成大事的能力气魄。
  复仇?
  确定了方向,朱厚熜开始给张子麟以及王佐写密旨。
  既然是有人在下一盘很大的棋,那么在东南的策略就要调整一下了,这盘棋还得下很久。
  眼下将是借查案为名,搜集到东南更多的情报。
  譬如,是哪些人把祝枝山写的《野记》翻出来,开始造势?
  ……
  “侯爷,康陵督造事宜,在下已经与工部、户部把账都核对清楚了。”
  寿宁侯府之中,方沐贤把几个账册摆到了张鹤龄身前的案桌上,恭敬地说道:“那些皇庄、皇店、官店,在下也已经跟户部交割清楚。”
  张鹤龄看着他,眼神有些犹豫。
  在他姐姐张太后因为皇帝不继嗣,而且在皇帝初次视朝时当场赶走了毛澄之后的那几天,方沐贤建议的那件事如今一点都不能提起。
  几个月时间过去了,皇帝再没提起这件事,但张鹤龄不确定方沐贤的安排究竟是否干净。
  从过去二十年的情况来看,方沐贤很能干,很聪明。
  之前他还帮着张鹤龄兄弟继续督造着至关重要的康陵工程,和内臣以及工部、户部打交道,是万不能脱身、也不能脱身的。
  那不是不打自招?
  现在……
  “老方,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张鹤龄凝视着他。
  “侯爷但请放一万个心。”方沐贤平静地回答,“如今只要安分听命,不会有任何问题。侯爷若不信,此刻赐在下一杯酒便是。在下年纪也大了,染了重病也属寻常。”
  张鹤龄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按他当日所说,日精门一把火是必定君臣猜忌的。如果皇帝惊怒之下大开杀戒,那不仅朝臣、内臣人人自危,他必定也会苛待太后。如此一来,道义上、人心上,皇帝都会尽失主动。此后要么倚仗太后甘于安分,要么就会另有变故。
  只消牺牲掉二十年前就早已进宫、多年来安安分分绝无异样的两个太监。
  可没想到皇帝会那样处理。
  张鹤龄不相信皇帝没有安排人暗中调查这件事,他也不相信方沐贤说的绝对不会留下任何线索。
  这是只属于他和方沐贤的秘密,连姐姐和弟弟都不知道。
  眼下怎么办?
  张鹤龄很想就这么杀了他,却不知道他有没有可能留什么后手。
  方沐贤自称在下,表情平静地看着张鹤龄。
  姿态虽恭敬,眼里没惧意。
  “你可知道,陛下已经下了旨意,礼部和宗人府正在从宗室中挑选幼子,准备过继到先帝宗下,封王就藩?”
  “陛下当时既然有诺,早已埋下今日种子。”方沐贤有些意外,“竟不是拖延之计?国策会议上,众臣也没有劝止?”
  张鹤龄不懂:“有何算计?”
  “封王就藩,慈寿太后、庄肃皇后身有封号,是居于藩王府还是仍留居皇宫?”方沐贤点出关键,“若慈寿太后、庄肃皇后携先帝嗣子居于藩地,京外可就有了一支异于其余诸王之血统。若只是嗣子就藩,庄肃皇后如何愿意?其中隐忧,众臣岂能不知?”
  张鹤龄隐约听明白了:“你是说……陛下这是试探?引蛇出洞?”
  方沐贤点了点头:“陛下欲行新法,天下多有不安。东南有匪杀官,陛下此时提起为先帝嗣子、封王就藩,实欲观望天下何人与之来往勾连,尤其是献出嗣子之王府。先帝同辈亲王或世子尚有子嗣者,无不是子嗣昌荣之藩。”
  张鹤龄顿时心头大寒:皇帝的套路太深了,也就只有方沐贤这样的人能看透。
  他语气有点发颤:“国策会议上朝臣没有劝止,也就是说……他们也赞同皇帝引蛇出洞,好镇压心怀不轨之人?”
  “陛下御极以来,自毛澄始,而后梁储、王琼、陈金等事涉钱宁、江彬等重臣,可有一人获罪至死?”方沐贤叹道,“日精门火后亦不曾动干戈,群臣一则深信陛下非暴戾之君,二则也深知这屠刀只斩越线之重臣。而即知此计事关陛下大位法统,又有何人胆敢越线?”
  “那太后,本侯爷侯府,以后岂非日日活在恐惧之中,时时成为不臣之辈的诱饵?”
  方沐贤却笑了起来:“当时就劝侯爷向太后进言,非常之时定要选立幼子继嗣垂帘听政。如今事已至此,自是日渐被动。”
  张鹤龄忽然又觉得不能就这样轻易把他灭口了,毕竟将来局势更凶险,更需要他。
  “那要如何是好?”张鹤龄急切地问道,“为天子耳目,但有来往者尽报陛下?”
  “自然要报。侯爷与太后不报,厂卫难道就不会留意吗?”方沐贤肯定地点头,“此后,也不能再与往常一般行事了,需谨小慎微,不被拿到错处。侯爷,这是为您子孙计啊!”
  张鹤龄表情纠结。
  方沐贤平静地看着他。
  由奢入俭难,过惯了跋扈日子的他,真的能过谨小慎微的日子吗?
  张家子弟呢?又能个个都被约束住吗?
  终究会出现错处的,被惩处过一两次之后,他也终究会不甘、会怀念从前的。
  何况,日精门那把火之后,张家就回不了头了。
  有些事,他得等张鹤龄自己想通,表达一下并不坚定的意向,他才能调用侯府更多的财力人力。
  ……
  随着清宁宫中的掌事太监章奏南下到了东南,带着预选淑人使命的他似乎忽然让难治理的气氛缓和了很多。
  张子麟的节奏也慢了下来,从福建返回之后就把重心放在了漕运上。
  每省各留了一个刑部郎中,代他继续查案。
  而在广东,则是麦福亲自办预选淑人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