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1节
  “……那去公主府上?”张仑不敢就这么糊里糊涂,殷切地拉住了陆炳的手,“我又不傻!到底是何事,一定要透个底。我在这资产局,也难啊,上下左右都难!”
  陆炳连连摇头:“国公爷哪里的话?我在锦衣卫当差,哪能胡说八道?国公爷,您怕啥啊?”
  “我……”
  余承业却对陆炳笑了起来:“还是到你府上,再议一议吧。陛下既已家宴请国公爷作陪,便是让你我三人把这件事办好。”
  张仑顿时感激地看向余承业:好搭档啊!
  陆炳想了想,随后点了点头:“行。但话说在前头,张国公,您听完回去后好好思量,最好是明天陛下见完朵颜使团,便立刻入宫请见,让陛下降了旨意,咱们也知道这事究竟该怎么办。”
  “一定,一定!”
  “别怕嘛,陛下既委国公爷重任,圣察之下,也会体谅您的难处的。”
  张仑只能愁眉苦脸:真出事了,看来还是锦衣卫先查到的。
  他只是不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
  第349章 天子怒叱勋臣
  打哈的陛见,不像他以为的就像过去一样,在大明的众臣面前于大殿之上恭敬朝拜、远远地看汉人的皇帝两眼。
  在某种程度上,朵颜部在大明这里还算是一个羁縻卫,他的父亲有都督职位、有大明官服、是大明之臣。
  如今大明刚刚在宣府阵斩了博迪,济农衮必里克也没在大同讨到好处,打哈谨记着父亲的叮嘱:大明兵部尚书遣人来密议时,说的可是比以前朝贡给赐更好的开市贸易,要称颂大明的天子,表现出臣服姿态。
  他陛见的地方,竟是国务殿,在那最巍峨的大殿之后。
  大明天子也离他很近,更是在他要下跪参拜之前就先说道:“止住。正德十年朵颜侵掠马兰峪,你就来过一次。当时皇兄允了那次朝贡,结果先有朵颜再次入寇,大明参将魏祥全军战死;后有去岁博迪率诸部寇边,你父亲又率大军助其进逼古北口。今日,革朵颜三卫,罢朵颜三卫左右都督等职。你是朵颜部使臣,不必以明臣之礼见驾。”
  打哈只不识新的简字,却能听懂大明官话。
  闻言他呆立当场,这是什么意思?
  “……尊贵的皇帝陛下,臣……”
  朱厚熜摇了摇头:“朕只是提醒你,你朵颜部,乃至泰宁、富余部,既然过去一直不曾安心臣服于大明,从今日起也是以外臣身份来大明。开市贸易,照旧商谈。这次谈好了,朕的旨意会送去你父亲那里。谈不好,也会送去那里。既然并非大明之臣,便谈不上朝贡给赐。”
  刚一见面就被打乱了节奏,打哈甚至不知道该怎么行礼。
  说实在的,他愿意为了部族,行足臣子礼仪、把汉人的皇帝哄得开开心心的。
  可是现在大明天子明显还记着朵颜部的仇,却又同意与他们开市贸易。
  打哈同样没资格也不敢在这里说朵颜部仍旧臣服于大明,万一大明对他们提条件呢?
  严嵩在一旁开了口:“大明是希望朵颜、泰宁、福余三部能与大明放下刀枪的,既然封官授职之下仍屡犯大明边境,除官夺职也是应有之罚。王督台既已许了你们开市,就盼贵使以和为贵,仔细斟酌朵颜三部将来在大明与蒙元汗庭之间的处境了。既是开市,便要互市互利,这便是陛下的意思。”
  打哈知道王守仁已经以新建侯之位,离开了大明朝堂的中枢,去了宣府。
  现在听这意思,怎么像是惹得大明皇帝不高兴似的?毕竟朵颜三部确实屡屡侵犯大明,他却要收买朵颜部……
  朱厚熜静静地坐在御座上,等打哈以“外臣之礼”参见了他,这才说道:“去年,博迪也曾先遣人出使,要做朕的兄长,向大明大肆索贡。后来,他就兴兵犯禁,最终死在了大明。这次你到大明来,随后便遣人回去转告花当一句:朕再给他个机会,好好琢磨跟着大明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
  “……外臣听清楚了。”
  “此次互市,你恐怕也做不了主。严嵩,你和刘龙去会同馆,先把大明的意思向他说清楚,让他修书回朵颜部,等花当做决定吧。”
  “臣领旨。”
  朱厚熜站了起来:“起驾,回养心殿。传令王守仁,又快入秋了,宣大那边要准备好。”
  打哈的心情很凝重:王守仁是稳住了古北口之后又创造了合围博迪战机的人,因而才得了首功获封新建侯。现在宣大要准备什么?
  不管宣大准备什么,如今核心驻牧地已经在宣府东北面不远的大宁地区的朵颜部,都会感受到压力。
  这次的陛见如此简单,打哈只是来当面听大明天子对朵颜三部态度的。
  等严嵩和他一起出了宫时,刘龙已经等在了那里。
  “这是礼部右侍郎刘龙,这次与你朵颜、泰宁、福余三部开市的商谈,由刘侍郎来主要负责。当然,本官今日会先向你再详细说说大明的意思,先去会同馆吧。”
  商谈的地点就定在了会同馆,打哈回到这里时,离中午还有很久。
  刘龙只是默默地陪在一旁,严嵩既然还在这里,那就是严嵩来说话。但刘龙也已经得过皇帝的召见,在他亲家崔元的陪同下明白了皇帝的意思,后面要一步步谈好。
  崔元告诉他,今非昔比,这次要好好表现、立个功劳了。
  会同馆中专门安排了一个会客的偏殿,现在也布置好了。中间放着一张长桌,礼部安排了两人坐在两头做记录,严嵩则左到了左侧的中间。
  “请。”他笑着示意打哈,还有蹭着朵颜部一起来京的另外两部的人。
  就在刚才,他们都已经听打哈转述完了大明皇帝的意思。现在严嵩虽然笑容可掬,他们却感觉局势不明、惊惧交加。
  “请容本官先给诸位说说草原局势,诸位听听是不是这个理。”
  严嵩随后严肃地开了口,博迪死后汗庭权力的争夺,左右翼形势的变化,朵颜三部所处位置的尴尬,被他清清楚楚地说出来。
  “俺答获封汗号,新汗打来孙将如何为左翼带来利益、使他们都臣服、慑服右翼?要么犯我大明,劫掠人丁财货;要么清剿草原,让左翼有更多的驻牧地。”
  “犯我大明,不说打来孙如今有没有那个能耐和胆子,就算有,他要么继续倚重右翼,攻宣大。要么再买通你们三部,从大宁、蓟北、辽东来攻。”
  “本官以为,他是不敢再倚重右翼的。若要买通你们,那这开市也不必谈了。所以朵颜三部第一个要向大明说清态度的,是还要不要像去年一样帮蒙元。只有不帮,才有互市。”
  刘龙静静地听完,这就是陛下说的,先把朵颜三部表面上做墙头草的便利空间斩干净。大明不再接受他们的假意臣服,先让他们过去可以倚仗的朝贡变成与他们立场直接绑定的东西。
  接下来,就该他们思考利弊了。
  严嵩只给了他们消化这些的一点点时间,随后又笑了起来说道:“既然是互市,自然是既让你们三部得利,大明也要得利。这一回,在哪开市,怎么互市,交易哪些货物,交易多少,这些后面可以细谈。但是大方向上,大明要得到的大利,既是你们三部从此真心的臣服,也是让你们免于受蒙元左翼攻击,让蒙元汗庭把主要精力放在右翼身上。”
  这话打哈坐不住了,他凛然问道:“汗庭为何会攻击我们?”
  严嵩轻笑一声:“在打来孙长大之前,还有多久?这么长的时间,能征善战的俺答将在草原上建立何等威望?我大明已经连年大捷,今后不管是俺答还是打来孙,他们都难以再从大明身上占到什么便宜。既然如此,除了在草原上四处征讨,还能怎样?俺答要征讨,只怕汗庭都得暂避其锋,让出一些西部的牧场。他们若要找新牧场,能找向哪里?还不就是从大宁一直到辽北的肥美之地。”
  打哈沉默不语,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大明礼部尚书所说的目前草原形势,是真实的;后面的变化方向,也是大有可能的。
  严嵩止住了口,和刘龙互望了一眼,然后缓缓喝茶。
  这些分析,确实是可能的方向之一。但大明的重臣们,本身也并不是很确信这一点。虽然先有嘉靖五年朔州大捷,再有嘉靖六年阵仗博迪之威,但俺答经此一战却是壮大了不少的。谁敢说,俺答将来就一定不能再从大明身上讨到好处了呢?
  但皇帝后来的话让他们认可了:就算俺答后来还能偶尔从大明身上讨到好,俺答终究是鞑靼一部的领主。他安身立命之处,在草原。他同样有着黄金家族的血脉,有达延汗之志,更不缺勇谋。所以,俺答必会以土默特部和右翼为基础,在草原上扩张,这一定会逼得左翼和汗庭另寻他路,甚至东迁。
  朱厚熜说的话本就是事实。现在博迪死得更早了一些,细节上虽然有变化,但俺答面临的机会只会更好。汗庭只怕更早东迁,朵颜三部只怕也会更早被察哈尔、喀尔喀、科尔沁等部吞并。
  “严大人这是危言耸听了……”打哈思索了一会,也只能先打个哈哈。
  “是不是危言耸听,贵使大可去信令尊。”严嵩只是微笑了一下,“朵颜三卫毕竟曾与大明有过和睦的时日,陛下也不忍你们独力面对汗庭左右两翼的攻伐。这次陛下恩准开市,就是最后再试试看了,看你们有没有那个远见,看到朵颜三部背靠大明、在大明治下才会活得更好。”
  严嵩指了指桌上的一叠纸,刘龙站了起来,走过去拿起来递到打哈那边。
  “首先,只做买卖。大明可以卖到你们三部的,货物能有哪些,要的价格换成相应数量的货物是多少,就在这里了。你们三部能因此壮大多少、富裕多少、如何在左右两翼之间逢源避祸,看你们的取舍。陛下气吞四海,并不惧你们壮大之后反而又成大明之敌。”
  打哈赶紧开始看,这回不是简字,他识得不少。
  匆匆看下去,打哈的心情并不好:明码标价,诸多大明货物,包括丝绸布匹、盐、茶在内,换成草原上有的东西,这比例比以前朝贡给赐能得到的利益差太多了,虽然也并非没得赚。
  而后,他看见了几样东西:铁锅、铁锄……
  心神剧震之下,打哈抬头看向严嵩:“铁器也在互市之列?”
  “在。”严嵩很干脆地说道,“本官不是说了吗?陛下是要看你们有没有那远见,知道永为大明忠臣实乃利大于弊,陛下也不惧你们壮大之后成大明之敌,甚至不惧你们再转卖铁器到汗庭左右两翼壮大他们。当然,只要你们能按价格也拿出相应的货物。”
  打哈心里回忆着他们列出的朵颜三部可以拿出的货物:马匹、毛皮、牛羊、草药、粮食、煤石、铁石……
  粮食?
  粮食的价格,好像是更高的……只要朵颜三部能拿出米麦,能换到更多东西……
  但朵颜三部哪有那么多会种庄稼的人?
  他们怎么面对这么一个大方向、后面怎么讨价还价,严嵩就不管了。
  他的工作已经结束,因此微笑着问:“贵使可还有疑惑之处?本官公务繁忙,趁本官还在这里,你们快些问明,然后回报各部,让你们的父亲们拿主意吧。哦对了,还有一点。”
  严嵩脸色一板:“若谈好了互市,三部随后再又寇边,那就会立时停了,再不开市。陛下有言让贵使转告花当,本官也有一句话:花当年纪已经很大了,他不妨替儿孙想一想,将来好不好抵挡汗庭与我大明的两面夹击!”
  打哈脸色一变,沉默不语。
  养心殿里,张仑跪在地上,也是脸色数变。
  “会犯错很正常,对你们来说,这些企业也是新东西。”朱厚熜淡淡地开口,“这实践学、辩证法,你们有的没那个才能,有的没那个耐心,总之是都没用心琢磨一二,朕就再教教你。”
  “……臣恭听圣谕。”
  “这次没做好,就好好想一想,下次该怎么做,避免这次的错误。下次也许还会犯错,那就继续想。慢慢地,总会走到正确的路上。”朱厚熜说道,“愿意琢磨,是好事。想着挣钱,也是好事。但是既然这次有一些人走得太偏了,你在资产局任这总干事,你觉得该怎么纠正过来?”
  “臣……臣必助余驸马清查账目,有错的罚,有罪的办!”
  朱厚熜摇了摇头:“这是细枝末节。”
  张仑这下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惶恐地抬头看着皇帝。
  “你是总干事,不是总油条。这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边行个方便不好推脱,一众勋臣倒真以为朕是用这么些企业帮他们敛财了。”朱厚熜指了指脑袋,“是思想的问题。你说,朕愿意在他们爵位俸禄之外又给一份企业里任职的官品俸禄,还比在朝廷里办差的同品官员更高一点,是为了什么?”
  “……臣记起来了,是陛下说的,担负着推动技术进步、稳固要害产业、繁荣大明商业的重任。”
  “技术进步在哪?好工匠都被藏到帮自家赚钱的作坊里去了。要害产业稳固了吗?去年鞑子寇边,国战当前,朕还要派唐顺之去筹粮!大明商业是怎么繁荣的?就勋臣之家大赚特赚、企业交了那么一些税之后仍旧亏损、民间商人都被你们盘剥?”
  “……臣有罪!”
  朱厚熜问他:“那么该怎么纠正过来?”
  “臣……臣……”张仑心情是乱的,他就算不乱也想不清楚。清查惩办只是细枝末节,那首要之事是什么?
  朱厚熜看了看余承业。
  “……臣建议,请英国公把各家总裁、各家企业中在险要位置任职的勋臣之家都召入京,再用心体悟圣训,明陛下设诸企业之宗旨。”
  “余驸马说得对!”张仑连声赞同,“臣这就叫他们来开会,开体悟!”
  余承业又说:“臣则与黄公公所遣熟悉账法之内臣,清查一下各家账目。做假之处,宜该斧正;避逃之税,宜该追缴;犯律之人,以该惩办。”
  朱厚熜叹了一口气:“去年初开会的时候,今年初开会的时候,朕就说过了,叫你们把眼光向前面看,结果还是有这么多人把眼光往银钱上看。但凡朕说的那些有所成,便是有功,世袭不降等甚至爵级更进一步,都由这些决定。结果呢?郑魁倒是升了县爵,你们就没几个想着在这些方面立功。”
  “……臣愧对陛下信重!”张仑现在只能疯狂表态,“臣一定洗心革面……”
  “那就要做到,别说朕没再给你机会。”朱厚熜盯着他,“那么多的勋戚之后,那么多走各种门路进来的人,风气不正,你们永远做不到朕希望的那样。这一轮大清查,该办的办、该让贤的让贤。哪些人能把朕交待的那些事办好,就用哪些人。”
  “臣一定做到!”张仑好歹松了一口气,陛下并不准备直接办他,而是要他去办其他那些做得更过的人。
  “朕非不允许各家再另开公司赚些钱,但只要堂堂正正,难道便赚得少?不把油水榨得干干净净,就不叫发财?完全不想着子孙可以不降等,就想着趁现在还有爵位大捞特捞,有一丁点远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