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7节
  “若自家儿孙不行,就要多提携、培养其他人。就像当年俞大猷助我得了功,李瑾助你得了功,严春生助朱麒得了功。将来,我们的儿孙只怕也要靠这样的人得些功。不仅要敢上战场,也要能有这机缘。”郭勋看开了,“我们这些人家,已经是机缘比别人多了。”
  李全礼默默往火堆里又丢了一根柴。
  兵卒是在猜,但他们两个很清楚,其实陛下和张璧他们已经在商议后面叙功的事了。
  这一仗打完,那不是一个国公的事。
  严春生的封赏是跑不掉的。河套那边,唐顺之是文臣,他不需要那么高的爵位,他也太年轻了。而朱麒,那毕竟是有用两千人先咬住了浩齐特三部的勇武,从结果来看又恰好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大宁这边的功劳,却不足以让郭勋、李全礼得到那样的封赏。开春以后……难了。
  郭勋哈哈笑了笑:“到了这一步,都是命!你可不要昏了头。原先是伯,现在也是侯了,你有什么不知足?”
  “……是啊,都是命。”
  无论如何,皇帝能点他们领兵出征,已经是给机会了。
  然而战局变幻不定,谁能立功,谁战死沙场,又哪里说得清楚呢?
  忽然一骑从东南边过来,两人都知道不是敌情。
  “报!辽东墩哨军和福余部报来,女真诸部遭数千虏骑劫掠!”
  郭勋和李全礼站了起来,互相看了一眼。
  “女真?是建州的,还是更北面的?”
  “都有!”
  这是入冬之后,第一次得到大规模虏骑的动静情报,竟是跑去了那边。
  “你们加紧巡逻!走,去行殿!”
  两人在路上互相商议着这代表了什么。
  莫非俺答绕到了辽东那边去打大明?这不是没有可能。
  嘴上说着都是命,心里还是想搏一搏国公的念想。
  然而到了行殿之后,朱厚熜看着他们只是说道:“过年就好好过年,多等一点消息。”
  “陛下,万一鞑子打辽东……”
  “那不是正好?开春了你们就直接堵到昔年的木河卫一带。”朱厚熜瞥了瞥他们,“动动脑筋。”
  两人于是讪讪离去,现在才比较清醒。
  是啊,鞑子若是改变方向进了东北,那么就有口子可以堵住他们。大兴安岭、小兴安岭连接处的河口一堵,俺答不就只能呆在东北了?或者再绕过更北的外兴安岭回去?
  就算奴儿干都司如今已经撤回到了辽东最北端的开原,但东北羁縻的女真人,还是愿意在已经越来越强盛的大明的号召下先一起合力清除想要抢占他们家园的蒙古人吧?
  这个消息只证明一点:恐怕俺答已经顺利完成对左翼的整合了,至少是先强行压服。而对女真人的行动,一是为了劫掠物资好安抚部族、甚至是做迁徙逃命准备。二来,女真部族必定诉诉苦,大明若要管,又将被牵扯不少精力。
  至于如今这个隆冬时节又千里迢迢赶去清剿,且不说那里肯定不是俺答主力——只有数千骑;光是粮草问题、折在那边的风险,就不是明智之举。
  朱厚熜坐在行殿中,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歇息吧。”
  除夕夜收到这样的奏报,说明俺答突袭汗庭的战斗结束得更早。
  土默特部的战力仍旧是不容小觑的,如今得到了更多的力量,用更具有游牧民族特质的战术来应对大明,更麻烦了。
  这个节日,蒙古人也过,但他们称作白节。入主过中原,他们原先的岁首也从最早蒙古历中的四月改到了正月。
  新的金帐之中,大大小小的部族头目都汇聚在这里。
  有许多新面孔,这意味着不肯臣服的老面孔,都已经消失了。
  能以反叛者在仅仅一个秋冬的时间里完成这一切,俺答不止有实力有决心,还有他的言辞。
  “你对大家说说,鄂尔多斯是怎么败的?”
  最早逃到阴山北的鄂尔多斯残部遇到了俺答派出的哨骑,然后在十多天的时间里,被带领着越过了千余里,到达了新的汗庭。
  “他们有一支人人都是神箭手的骑兵,有两个人就能抬走的威力巨大的火炮,盾很结实,火枪打得比弓箭还远……”
  逃到这里来的鄂尔多斯族人说起那些,眼里还满是恐惧。
  说起那一战,如今着重渲染的自然是明军的强大,还有他们能够从几个方向包围过来的意外。
  等到他讲述完,俺答手中的金刀狠狠插在了身旁的小木桌上。
  “你们质疑我,憎恨我,都没有关系!”俺答盯着他们,“五年前,我传信诸部,说汉人已经和过去不一样了,我们应该一起南征!博迪是出动了,我的哥哥也出动了,但是他们不相信我,防备我!”
  就是那一战,衮必里克在井坪吃了败仗,博迪殒命镇安堡外。
  “今年,我丢掉了土城,你们还是嘲笑我,以为我在危言耸听!我那现在被汉人生擒的哥哥,一定在痛恨我离开了丰州滩,让汉人能从东面过去攻打他。可是,他可是右翼的领主,鄂尔多斯多么强大?那么多族人,二十多万,现在还剩下多少?”
  俺答眼里又流下了泪水,不管是为了表演,还是发自真心。
  “足足两个万户啊!”俺答大声咆哮着,“在汉人的攻击下,一年不到就被彻底击溃了!我说的话,你们还不相信吗?”
  就算其他人的确认为他们的失败是因为土默特部突然的离去,导致既不能有左翼给他们支援,更让明军少了丰州滩方向的压力。但事已至此,明军的强大也确实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强大的外敌,让俺答的计划更加顺利。
  先利用过去汗庭与兀良哈的矛盾,让兀良哈牵制住了喀尔喀;又利用曾经对察哈尔一些部族的“救命之恩”,展现出决绝之心。在拿下了仅仅大半个察哈尔万户之后,喀尔喀就再难以翻起什么浪。
  毕竟过去兀良哈与喀尔喀之间的矛盾,喀尔喀自己解决不了,加上博迪也解决不了,还需要土默特和鄂尔多斯帮助他们北征。
  现在,大明利用俺答的行动灭掉了鄂尔多斯和永谢布,俺答也利用大明的行动完整了对蒙古部族的初步整合。
  尽管手段很残暴,现在隐患还很多。
  鄂尔多斯部的覆灭为俺答送上了另一个契机。
  “只有我能带领你们活下去,强大起来!”俺答拔出了金刀,“这个白节里,重新划分部族、牧场。逃回来的右翼族民,都是长生天的子女。你们要听我的号令,先放下彼此之间的仇恨。我为左翼带来了血火,也将为整个草原带来蜜糖和美酒!若不能实现诺言,你们再称呼我为罪人!”
  又是歃血为盟,他与各部族头目饮着马奶酒,吃着手把肉。
  “去告诉大家,汉人已经变成怎样强大的恶鬼。”
  “去告诉他们汉人怎么残杀了鄂尔多斯和永谢布。”
  “去告诉他们汉人正准备在雪化之后继续往北!”
  “去告诉他们,俺答汗不是为了逃到北边避祸,是为了带领所有长生天的子女,抵挡住恶鬼的脚步!”
  “只有我们像一家人一样,才能同心协力抵挡住他们!”
  “成吉思汗的后人,不会再输了!”
  阴山的东南部,诺延达喇还在带着残部逃窜,但现在追击和阻截变少了。
  阴山的北部,一共有两万多鄂尔多斯族人逃了出来,他们正重新聚拢成一个个的小部族,从此只为求活。
  严春生押着一些套虏,还有趴在马车上养伤的衮必里克,去开平献俘。
  路上走得慢,因为还押着从鄂尔多斯缴获的诸多金银珠宝、卷宗、礼器。
  既然是献俘,自然不只是人。
  一路上每过一处,严春生都收获了欢迎英雄的待遇。
  正值春节,好酒好菜都不缺。
  在开平西北面三百里左右的一处地方,马芳眼睛很亮。
  “现在正是汉人过年的时候,防备一定比平常要松懈很多。”他看着部下,“为了大汗,我们应该过去看看他们的动静!如果带回了重要的消息,大汗一定会高兴!”
  无人反对,过来侦查警戒,本就是他们的任务。
  而他们也都知道马芳的本事。这个秋冬的征战之中,如果不是因为他汉人的出身,马芳的功劳足以被封为千户、甚至一个小部族的领主。
  于是马芳终于带着他们,往大明北征大营的方向迈开了马蹄。
  尽管除夕已经过了,但不妨碍马芳归心似箭。
  他知道在这样的时刻,从北面归去的他,很难获得信任,甚至更大可能是被当做俺答派去的探子、内奸。
  但马芳不在意。
  因为俺答对蒙古人的收服已经大体上结束了,后面就算有镇压也轮不到他马芳。
  而后面他再射出的每一支箭,可能就是指向明军了。
  马芳不愿意。
  又过了数日,正月初八,开平那边,更多的消息传了过来。
  蒙古骑兵劫掠的范围只到了建州女真的北面,以海西女真和野人女真为主,波及到了福余部的一小部分。
  是彻底的掳掠,从人口,到铁器,到财货、牛羊。
  “陛下,他们带着那么多人和东西,走不快!”李全礼问道,“要不要往东北面去堵截?”
  看着跃跃欲试的他们,朱厚熜摇了摇头:“以俺答之智,去东北劫掠,未尝不是诱敌之举。数千骑掳了近万女真人,确实走不快。但是,你们得清楚,俺答是不求大败大明的。就算只是小胜一场,他都更容易收拢刚刚压服的诸族人心。”
  张璧和陈九畴也相继开口。
  “雪还没化,想要堵截,深入数百里,襄城侯不可急切!”
  “陛下所言极是,俺答若已慑服诸部,帐下精兵何止数千?既有偏师外出劫掠,必有主力接应以求一战得胜。只要小胜一场,他大可再于春夏北迁、西迁,避王师锋芒。”
  李全礼无奈至极,感觉这一仗已经没得打了。
  就在这时,行殿外又有动静。
  “报!西北面哨骑遇敌,擒获虏骑小头目一人,自称汉民,此来归附王师!”
  “既是虏骑,斩了便是。两军对垒,焉知不是细作?”李全礼烦躁地开了口。
  郭勋好歹是在国策会议上被“锻炼”过的人,他好奇地问了问:“这等小事,何必报到御前?”
  几个月以来,双方哨骑彼此之间的争锋,那都不知道多少回了。
  这时报信的人才古怪地说道:“这队虏骑不少,足有近百。那虏酋发了疯一般,先带着虏骑被我军一队五人追着也不反杀,反倒又绕着一路遇到另三队哨骑。这队虏骑除他之外得以尽诛,倒是因那虏酋率先发箭射杀部下,另外高呼他是汉民。虏骑心乱之下,竟被他与四队哨骑一同射杀了。这虏酋骑术、箭术非凡,是个勇将。”
  “竟有这等事?”郭勋也听呆了,看向皇帝,“陛下,若是细作,大几十颗头颅,这投名状也不小啊。”
  朱厚熜抬了抬手准备让他们先细细讯问、自行处置,而后手悬在了半空。
  一直忧心将来找不到鞑子的他,岂能没想过一个鼎鼎大名的人物?
  只是草原形势早就不同,这么多年兵荒马乱,鬼知道那人命运如何?朱厚熜又不能将希望寄托于此。
  现在思索着雪化后怎么办,一时倒没反应过来,直到此时他才迟疑着开了口:“那人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