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0节
  根据阿方索派着随路易斯一起来的人的说法,经过各种筹措,他先把自己从马六甲带回去的货物卖掉,这钱借给若昂三世。
  而若昂三世那边,通过搞什么特别国债,通过接下来要铲除一些反对派抄出钱财,通过王室再借一些钱,到今年年底时能够先送来二十万两黄金、一百万两白银和价值七十万两白银的货物、包括一些船只。
  从里斯本起运的货物为什么不是卖给大明而是白送的?海上风浪大,沉船报损啊。
  一来一回,总有损失,帐做平就是。
  所以,葡萄牙的赔偿,也分十年还清。一开始多一点,后面慢慢减少。
  对路易斯很难受的表情,朱厚熜为了激发葡萄牙扩大对大明贸易的热情,还好心地向他讲述了一番必要债务规模及杠杆的好处。
  有大量的货物来往,那就是铁一般的事实。钱财只是在周转,消失的那一部分渐渐就被得到的部分覆盖。
  但路易斯对此感到更加难受,因为债务都是王室的,而王室在那光明之路公司中的股份……表面上看是百分之五十一,但其中有百分之二十要记于玛利亚公主的名下。而玛利亚……年仅十三的她,已经和阿方索订立婚约。
  所以,王室的债务要什么时候才能抹平?
  除了这份投降赔款的合约,那份和平通商的条约就简单多了。
  里面都是好听的话,便于带回去之后若昂三世用来“吹牛逼”、“招摇撞骗”。
  为此,朱厚熜恶搞地称呼他为“西洋风暴征服者·大明帝国的密友·深海蟒袍的主人”。
  没错,朱厚熜命人拿出了一套行头:“这是朕送给他的礼物。因为之前的不够了解,对大明有了冒犯,这本是他父亲安排的战略,是他承担了命运的代价。如今,他悬崖勒马,冷静地选择了和大明做朋友,那么朕愿意和他有新的开始。这不是来自朕的册封,但用最上等的丝绸织绣的蟒袍,在欧罗巴应该是独一份的礼物。”
  心里滴血,脸上却要笑容满面,朱厚熜不吝于帮若昂三世装逼。
  他再次看了看路易斯的裆袋,嘴角带着微笑:“你远道而来,态度理智,朕也赠你一套。在大明,蟒袍唯亲王、郡王、得封诰者能穿戴。阿方索有大明伯爵之位,却不曾赐蟒袍,只是麒麟绣补。朕赠予你兄弟的,正是亲王、郡王蟒袍。阿方索虽是朕册封的伯爵,但朕命他归国,只为让你兄长审时度势、以和为贵。”
  这个时候,路易斯觉得大明皇帝很亲切,因为他说道:“君是君,臣是臣。阿方索在大明学到了很多,你兄长若能重用他,则今日失去的,明日会回来。但朕信任阿方索,却并不鼓励他行逾矩之事。有朕赠的蟒袍,他会忌惮一二。这蟒袍只是礼物,是朕友好的表现,并不与你们教皇的加冕冲突。”
  路易斯有些震惊地看着朱厚熜:“您……知道这么多?”
  朱厚熜微微一笑:“东方帝国绵延已久,不知多少人自西方来过。欧罗巴黑死病肆虐良久,教廷虽然贪得无厌,但百姓虔诚信仰,朕自然不会让若昂被人讥笑臣服于朕、是被朕册封的。”
  东方皇帝连一百多年前肆虐不已、夺去了欧洲不知几千万人性命的黑死病都知道,路易斯确实感到十分震惊。
  事实上,正因为黑死病的肆虐,教廷的权威才不断被损害,宗教改革这才开始萌芽。
  而皇帝用的这个词,虽然还没有正式被提出来,但确实与一些地方的说法很相似,也十分符合那种可怕疫病的特征。
  朱厚熜提到这些,不仅路易斯震惊,他震惊的表情也让张孚敬他们更震惊。
  皇帝对于万里之遥的了解,仍在他们想象之上。
  而朱厚熜提起这个话题,是为了借助这个难得的机会,多和路易斯聊一些。
  作为欧洲的顶级大贵族,路易斯也许自己的实力不怎么样,但葡萄牙王室所能获得的信息绝对不会少。
  他询问了麦哲伦船队回到西班牙之后的事情,提起了让路易斯更加震惊的另一个名字哥白尼,随后就是更多的名字:但丁、达芬奇、米开朗基罗……
  国务殿内,张孚敬他们渐渐有些震骇而畏惧地看着朱厚熜。
  从这个葡萄牙国王的弟弟的反应之中看得出来,皇帝提到的都是真实存在的人物,而且是就在欧罗巴赫赫有名的、有些甚至还活着甚至刚成名不久的人物。
  事实上,来到这里已经十多年,朱厚熜对于当年的记忆也在逐渐消退。
  这就像是一个人成年之后,对于幼时的记忆会逐渐模糊。新的信息量,总是会逐渐覆盖旧的记忆。
  与大明密切有关的一些,朱厚熜纵然思索得多、悄悄记录的也多,但遗忘的也很多。
  现在,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从这场交流中唤醒一些记忆。
  朱厚熜问这些的目的,是要表现出一种好奇,让这个路易斯认为他其实是个很不错的人,是一个对西方很感兴趣的人,甚至是一个潜在的可能被西方传教的东方皇帝。
  “当年,佛教从印度传到这里来,如今大明也有很多僧人。在大明的许多藩国,他们也信仰伊斯兰教,国主称为苏丹。”朱厚熜感叹道,“朕对基督教略有了解,但朕的帝国太庞大,对于传教一事,朕很谨慎,以免产生混乱。你们想传教,也殊为不易。不过朕今日与你相谈甚欢,倒以为可以先增进了解。”
  他图穷匕见:“朕对你所说道的许多事情感兴趣,你回国之后,如果能够不断帮朕找来欧罗巴最新的书籍,那么也许朕会给你们这个机会。相信这样的话,你的兄长也会更加得到教皇的支持吧。”
  仅凭朱厚熜自己一个人指引方向,许多科学技术上的突破还是很慢。
  如果有不脱离于这个时代太远、太超前的一些想法,在碰撞之下或许更能激发大明那些潜在科学人才的潜力。
  朱厚熜前生毕竟只是个会计,他能把控方向,知道更加系统的人才培养和科研方法论,却不能代替一些最基础的技巧和工艺改进。
  比如路易斯刚才说了,哥白尼现在就是一个教士,他其实是个医术高明的医生,但他确实因为日心说惹恼了教会,听说还被教会剥夺了结婚的权利。
  达芬奇虽然已经去世了,但由于他常年为教皇及诸多王室创作了大量艺术作品,因此他现在留下的手稿也确实在被一些人收藏。
  朱厚熜知道他的手稿中有大量的工程、机械、物理、医学方面的理解,他自然是想要从现在开始就系统收集西方已经积累起来的知识的。
  这件事,既交待过阿方索了,现在又以了解西方的名义、最终也许能允许传教的名义告诉路易斯。
  甚至还有暗示:“朕向若昂要求赔偿,并非因为大明急需这笔钱,这只是战败者应该得到的教训。但是如果能够真的成为朋友,朕将来不是不能从贸易的其他优惠方面,让若昂挽回一些损失。贝雅公爵,朕送了你们礼物,等你回国之后,朕希望能得到更多欧罗巴的书籍作为回礼。如你所见,朕富有四海,只剩下好奇心难以满足了。”
  “伟大的皇帝陛下,您是我见过最博学又最包容的人了。”路易斯被他对欧洲的了解彻底折服,“您的善意,我一定会向我的哥哥传达。”
  “接下来的时间,你可以让人先启程,把朕签订好的条约先送回里斯本。而你,难得来一趟,可以在朕的都城再住上一段时间,同样了解一下大明。”
  朱厚熜不担心他在北京能探查到什么情报。
  目前的北京,是整个大明气象最新、效率最高的地方。没办法,他们摊上了这样一个皇帝。
  而本身,任何一个在东方待久了人,也只会刻骨地感受到这个庞大国家不容小觑的一面。人口、物产、和平程度、生活水平……
  有了这些亲身体验,他再回葡萄牙时,若昂三世才会更加理智,更加愿意做这个大明在欧罗巴的代理人,为大明带来朱厚熜想要的东西。
  而路易斯离开国务殿之后,刚才还和颜悦色的皇帝忽然严肃了起来:“不要被他恭顺而克制、知礼的假象骗了。卿等知道他们这等王公贵族,何以盛行这幅装束吗?”
  朱厚熜的变脸让张孚敬他们一时不适应:是谁刚才就好像和他是老朋友一样?相谈甚欢不是假的。
  “……请陛下赐教。”
  朱厚熜眼中带着淡漠的光芒:“偌大欧罗巴,诸国林立。他们信的那个教,极为排外。不信他教,则为异端。而欧罗巴苦寒,教皇为尊数百上千年。虽有过大略一统,却始终堪称春秋之后的乱战之时。彼辈争战不休,野蛮、征服的念头是在骨子里的,这才会以那等兜裆鼓囊为荣。”
  张孚敬没想到皇帝说的是这个,不免都张了张嘴显得错愕。
  “上面雍容富贵,下面展露雄风,女子束腰鼓胸,他们是有什么本钱就要显露的。”朱厚熜看着众人,“区区葡萄牙,若当真不赔这笔钱,难道朕还当真劳师远征、他们当真便要身死国除吗?不,因为这笔钱他们拿得出来,或者赌他们赚得回来。在那时常征战不休的险恶之地,他们只尊奉实力。”
  顿了一顿之后,他才说道:“这次是大明赢了,但是,朕御极之初,屯门第一战败得多惨,朕可始终没忘。朕夙兴夜寐,大明军器借鉴了西洋火器,这才略有赶超。然欧罗巴之大,英才也不少。当此大争之世,区区弹丸小国便能远征至万里之外,据有异族国土,劫掠四海,凭海贸之富一口应承白银千万两之赔偿。”
  “这些,足够大明君臣警惕。”朱厚熜旧事重提,但如今的威望不一样了,“俺答丧家之犬,再难成大患。将来大明若有大敌,必来自于海上,来自于西方!国远路迢,大明极难远征之、击垮之,唯独这海贸之利、海上长城、海权先机,万不容失!大明富庶之敌皆在海疆沿岸,假使朕不曾重视海师,彼辈驾巨舰、以火炮来往海疆,如同北虏一般劫掠,则大明国本焉存?”
  因为皇帝不一样了,所以倭寇暂时没有愈演愈烈。
  但茫茫大海,来自海上的袭扰和劫掠,确实就像以前北虏寇边一样:防不胜防、追之不及。
  “假使朕不曾重视海师和火器,此后每有夷贼自海上来,每一战都如屯门第一战那般,大明将如何?”
  朱厚熜发出了灵魂拷问,不是为了要彰显先见之明,而是断然传递旨意:“海上长城乃不移之国策,卿等需谨记!”
  第423章 人见人爱严世蕃
  要筑海上长城,就必须有一支强大的海军。
  而海师提督靖海伯赵俊,加上工商部尚书,则给朱厚熜呈上了更具体的困难之处。
  路易斯还没离开京城,他不知道皇宫里御书房内的大明天子如今的脸色有多么严峻。
  “好木材的缺口,到了这种程度?”
  朱厚熜感到难以置信。
  刘天和是能够自己动手创新的实务派。为了治河,他研制了专门的器械来测量黄河的含沙量。如今要开始系统开启黄淮水患的治理事宜了,他来到中枢统筹,具体事务则交给了唐枢。
  但他来到了中枢,也不能只面对治河一件事。
  “皇城休整,湖广直道,河套、宣宁驰道,黄淮水患,大戏院,重工园……”刘天和先罗列了这些,又看了看赵俊,“允民船下海,再加上海师,如今要用木材的地方实在太多。民间,百姓还要烧火、烧炭。不光是巨木,如今寻常木材,也是供不应求。”
  两人一起过来,说的缘由是海师扩编造舰缺巨木,但刘天和想说的不止如此。
  他认真地呈上一道奏疏:“臣到京城后,一直留心此事。陛下,历经数百载,中原实在是早已草木凋敝,尘埃涨天。自宋元一来黄河改道,黄淮水患愈演愈烈,皆有此因。复套后,陛下令孙参政去陕西植树,高瞻远瞩令臣叹服不已。然杯水车薪,朝廷、民间不可一日缺了木材,如今,是砍得比长得快。”
  朱厚熜认真地看起他的汇报来。这是刘天和因治理黄淮水患而开始的研究,但渐渐就不只是局限于此。
  看着里面的内容,朱厚熜才接触到令人触目惊心的事实。
  准确地说,应该是自从近千年起,北方中原的植被就已经被破坏得很严重了。
  在漫长的历史中,木材既是能源来源,也是建筑材料。
  刘天和举了例子,太宗年间,就已有官员奏报“山东少林木”。这里的山东,可不是山东省,而是崤山以东的整个中原地区。
  而唐末,篡唐的朱温更是干了一件事:毁长安宫室、百司及民间庐舍,取其材,浮渭沿河而下,长安自此遂丘墟矣。
  因为他要在洛阳营建自己的新宫殿,在中原地区找不到足够的高大林木,到了关中也找不到,于是就拆了已有的长安宫殿和民间房屋。
  同样,北宋汴梁建造大宫殿需要的木材,是出自“秦州”。宋朝的秦州,已经是在甘肃:“市木秦陇,联巨筏自渭达河,历砥柱以集于京师。”
  而到了金朝灭了北宋,要重修汴京时,甘肃那边的巨木都用完了,得到更偏远的地方:构崖架壑,起长桥十数里,以车运木,开六盘山水洛之路,遂通汴梁。
  便是明朝,太祖朱棣曾有意迁都长安,但找不到木材。永乐年间迁都北京,取木材已经要去万里之遥的长江上游:今独材木为难,盖巨木产自湖广、四川穷崖绝壑、人迹罕至之地。斧斤伐之、凡几转历,而后可达水次。又溯江万里,而后达京师,水陆转运,岁月难计。
  “苏子瞻任关中,有《凤翔八观》,诗云:况当岐山下,风物犹可惭。有山秃如赭,有水浊如泔。沈存中《梦溪笔谈》亦言:齐鲁间山林尽矣,渐至太行、京西、江南、松山太半皆童矣。漳水、浊水、桑干之类,悉皆浊流。”
  刘天和继续说道:“臣与靖海伯今日一同请见,便为直陈其事,奏请陛下总揽全局。如今海运既兴,取木之事,自湖广、四川莫不如自福建、自交趾、自南洋、自朝鲜、自辽东!”
  朱厚熜听在耳中,终于更加深刻地了解到原本嘉靖大修宫观带来的财政压力。
  他如今虽不是大修宫观,但大明的工程用木只会多不会少。
  “湖广、四川也不行?”朱厚熜问道。
  “万万不能!”刘天和断然回答,“黄淮前车之鉴,若长江也步了后尘,湖广、江南永无宁日!实则若只是材木,倒不至为患。然如今天下安定,云南、陕西边市大兴,湖广、四川膏腴之地,人丁定然兴旺。材木之取,再加民间伐薪烧炭,纵然南方雨水充沛,也难保不是千里山秃、万里浊流!”
  朱厚熜明白了他的意思。
  工程用木的破坏性倒还好,主要是大量人口的能源需求和民间建造需求这件事。老百姓伐木,那是乔木灌木一起上。
  经年累月地搞下去,山被弄秃了,水土自然流失,水患压力自然增大。
  朱厚熜不由得深深看了一眼刘天和:从嘉靖三年南巡让他负责了相关事情到现在,快十年时间,刘天和确实已经是这方面的专家了,认识相当到位。
  他知道陕西、山西的问题严重,但是平日里事情多,倒没有全面深入地考虑相关问题。
  让孙元去种树只能说明他有意识、有重视,但忽略了目前这个时代朝廷决策对民间的影响:这么多的工程,必须有稳定的木材供应地。
  而一旦什么地方成为了木材供应地,就自然而然会形成相关产业兴盛的基础。民间也有用木需求,不管是从成本考虑,还是一条线上的便利考虑,民间寻找这些大木材,也会选择那些供应地,从而加剧源产地的木材消耗,最终造成更快速度的植被破坏和水土流失。
  这个规律,已经从历史上木材供应地的不断转移得到了验证。先是关中,再是陇西,而后湖广四川。
  “海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