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云后 第6节
  一路上他们遇到不少士人,纷纷朝一个方向走去,听路人议论说贡院就在那个方向,举子们先去看看考试地点,以免之后的会试出岔子。
  不过贡院正好与军器监一个方向,他们便顺其自然地夹在读书人的人堆里往前走。
  季别云无意中听到那些举子的交谈,左一个明经,右一个诗赋,牵扯起他被先生折磨的痛苦回忆。
  那时候父母觉得他体弱又未开蒙,便给他请了两位老师,一位教他拳脚功夫,另一位教他四书五经。他每日就在两位老师的教导之中度过,很难有机会出去玩。不过就算功课再紧也磨灭不了他渴望自由的心,他还是忙里偷闲,得了空就往书房外面跑,有时候是在自家花园里瞎逛,有时候也会去灵东寺找慧知。
  现在想来,那些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只有拳脚功夫还残存在身体中,变成了本能反应。
  到了军器监之后,或许是看他们是贤亲王府的人,兵器竟然有的挑。
  季别云视线率先落在一把九环刀上,这种刀不仅刀身宽,刀背处还嵌了九个环,使得刀身更重。虽然笨重,一旦抡起来却极其威风,杀伤力也强,用来砍劈是最为得力的。
  徐阳站在一旁冲他挑了挑眉毛,“试试?”
  季别云随口答了声“好”,双手握住刀柄,将十多斤重的大刀拎了起来。九个环与刀身碰撞,发出叮铃脆响,他将刀柄挪到右手中,用略显单薄的身躯将九环刀舞了起来。
  少年身形灵巧,以身体的重量带动手臂,借势挽了个刀花。笨重的九环刀被他耍得也多了几分轻盈,挥动之间风声猎猎作响,徐阳站在一旁看得连连摇头。
  像季别云这样连九环刀也能耍得漂亮的,确实不多见。如今少年看起来还有些病态,若是以后身子养好了,耍起刀来或许会更加好看。
  徐阳甚至还想看少年舞剑,不过季别云挽了个刀花之后便收了势,将刀放了回去。
  “九环刀不太适合日常用,依我看,”季别云的手掌在一排兵器前拂过,最后停在了一把环首刀上,“这把挺好的,就它吧。”
  环首刀的刀柄略细,与窄长的刀身相连,线条凌厉漂亮。他甫一握住环首形状的刀柄,就已经爱不释手了。
  徐阳见他满意,便与一旁守着的士兵定了下来。二人走出军器监,却见道路上的举子们纷纷站到了两旁,似乎在为什么人让路。
  季别云正好将刀收进刀鞘,一抬头便看到远处驶来一架马车,前面还有侍卫专门开道,其中几人的佩刀也和他在灵州见到的一样。
  “排场不小,谁啊?”
  他喃喃自语一句,却被旁边的徐阳听见,答道:“应该是礼部的人,科考归礼部管,尚书大人不会为了这么小的事情前来,马车里的应该是礼部侍郎郑大人。”
  姓郑?季别云下意识警觉起来。但片刻后意识到这也不算多生僻的姓,朝中官员这么多,有几个同姓的也是常事。
  他注视着马车渐渐靠近,低声问道:“不知是哪位郑大人?”
  徐阳瞥了他一眼,神情有些意外,似乎在怀疑他有攀龙附凤之心。
  “姓郑名禹,前些年从地方上调上来的。不过我也记不太清了,似乎是哪个地方的刺史,不知是辰州还是灵州。”顿了顿,压低声音又道,“见你年纪小我才提醒你,少去了解官场上的事情,这不是你我能够掺和的。除非你真的打算入右卫,日后在军队里一步步升上去,不然少打听。”
  季别云笑了笑,“谢徐兄提醒,我只是好奇罢了。”
  他当然不只是因为好奇。
  四年前,在灵州的都尉之职仍姓柳时,灵州刺史便是一位名叫郑禹的。
  郑禹与他父亲柳洪吉同在灵州为官,相识多年,于公于私都常有来往。虽不算挚交,却也相处得风平浪静。他也曾怀疑过郑禹,但实在找不出郑禹害他父亲的动机。
  柳家遭难之前,他父亲曾收到过一封密信。然而事情进展得太快,不过几日他父亲就被斩首,那封密信的来历直到如今季别云也不知晓。他只知那封信就如同一副催命的符咒,将整个柳家全毁了。
  所以……会是郑禹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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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章 逼问
  郑禹下了朝就往贡院去了。
  礼部如今受新皇重视,尚书又年事已高,科考一事便落在了他肩上。他盘算着将春闱组织好了,不久后的殿试一过,等陛下挑出几个好苗子来,他的官运或许也能跟着沾沾光。
  他看过今年一些举子的乡试考卷,没几个出彩的。故而只将几个朝臣门生挑了出来,加倍注意着,尤其是丞相独子也参与了科考,可万万不能怠慢。
  郑禹在心中盘算了一番,到了贡院之后也没费太多心神,手底下的人早已将一切都布置好,不需要他再来安排。
  回府之后,他迫不及待地叫来下人,再次询问南边的动静。这一次的结果仍然给他添堵,柳家剩下来的那小子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背后的助力也隐形了。
  “那边大人可有什么要交代的?”走回北厢的路上,他又问道。
  “回主子,并无。”
  眼见着那位都不急,他焦虑的心情也缓解了不少。毕竟只是一个十多岁的罪臣之子,没权没势又无依无靠的,能翻出多大风浪来?何况在戍骨城那鬼地方待了四年的人,就算勉强活下来也早就废了,说不定这会儿已经死在了某座荒山里。
  郑禹放下心来,走到北厢同妻子用了晚膳,之后在书房待了一会儿,便回到卧房准备休息。
  宸京的热闹不分白天黑夜,即使到了夜里也多得是集市。但郑禹当初故意挑了个远离闹市的宅子,白日里就一片幽静,入夜后更是悄无人声。
  他躺下没多久便沉入了睡梦之中。
  **
  在郑宅一处无人注意的角落,少年身着夜行衣越过围墙,轻轻巧巧地落了地。
  他避开值守的郑宅下人,进入了北边的院落,轻而易举地找到了书房。
  房内一片漆黑,他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凑到面前一吹,火光霎时间就跃了出来。他害怕光线太亮引人注意,用手掌挡住些火光,走到了书架旁。
  四年过去,他不确定当年的事会留下书面痕迹,但也不愿意就此放弃。他在书房内翻找了一通,甚至在一方隐秘的锦盒中找到了一沓银票和地契,却也没有翻出丝毫与柳家之案有关的线索。
  也是,如果真的与郑禹有关,对方也不会把指证自己的证据留下来。
  季别云熄灭了火折子。既然找不到物证,那就去问问当事人。
  卧房中,平缓的呼吸声极为明显。季别云走到床边,适应了黑暗之后勉强能看清外侧躺着的中年男人,然而里侧还躺着郑禹的夫人。
  以防节外生枝,他从腰带里掏出一颗路边顺手捡的小石子,在手里抛了两下,然后对着床榻打了出去。侍郎夫人恰巧背对着外面,石子不偏不倚地打在她后颈上。
  这下应该不会轻易醒过来了。
  季别云第一回 做这种不法之事,有些迷茫。偷偷摸摸闯入他人住宅的行为,若是放在以前,应该连他自己都不齿吧。
  但思及自己深夜前来的目的,心中的那点茫然便消失殆尽了。
  少年不慌不忙地抽出袖中短刀,抵在了男人脖子上。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直到快与夜色融为一体时才有所动作,他半蹲下来,用手背拍了拍男人的脸。
  “郑侍郎,醒醒。”
  被打扰了清梦的郑禹不耐烦地嘟囔两声,却仍紧闭着双眼。
  季别云今夜本就做好了动手的准备,面前中年男人的愚蠢之相让他失去耐心,拿刀背又用力拍了拍郑禹的脸。
  “起来,有话问你。”
  男人突然一颤,睁开了双眼,惊慌之间被冷冰冰的刀贴住了嘴唇,一声惊呼堵在了喉咙口。
  黑暗中少年带着寒意的声音响起:“别乱说话也别挣扎,在你的手抬起来之前我就会把你喉咙捅个对穿,明白了吗?”
  季别云感觉到男人点了点头,才又问:“猜得到我是谁吗?”
  郑禹久久没回答,他握着短刀又抵在男人脖子上,冷笑道:“难不成有很多人想要你的命,所以你猜不到?那书房里那叠银票和地契是谁给你的,说说?”
  他听见男人的呼吸声逐渐急促起来,似乎是在紧张。
  片刻后,郑禹终于开口了:“我知道,你是柳……”
  话没说完就被刀刃拍了拍颈侧,季别云打断他,“好了,话不必说尽。既然你知道我是谁,那接下来就好办了,我问一句你答一句。”
  少年停顿了片刻,黑夜中滋生的情绪缠绕住二人。郑禹感受到的是恐惧,而季别云感受到的,则是内心深处悄然生长的暴戾。
  “你与柳家一案有无关系?”
  平躺在床上的男人开始局促地喘气,却是摇了摇头,又答道:“没有关系。”
  他早料到会是否认,但也不恼。刀尖在男人颈侧轻轻滑动,却不刺破皮肤,偏偏不给郑禹一个痛快。
  在脖子上用刀尖写完一个郑字之后,他才问道:“柳都尉与你有何恩怨?”
  “不是我……真的与我无关……”
  季别云依旧不理会,声音无比冷静:“诬陷柳都尉叛国的证据是你捏造的吗?如何捏造的?”
  郑禹的声音已经开始颤抖,语气中带上了崩溃的情绪:“柳云景你放过我吧,我与你父亲只是同僚而已……”
  “是你将伪证呈给先帝的,”季别云语气平稳,手上却发了狠,刀刃已经陷入了皮肉之中,“还是另有他人?”
  少年的一串诘问如同暗处的蛇,淬着冰冷的毒液,将郑禹一点一点地缠紧,再试图把人完全绞杀。
  郑禹胸膛剧烈起伏着,不敢再出声否认。
  季别云在这片沉默中笑了笑,“慌什么,我又没说要立刻杀了你。你一条命,想死多容易啊,不过死了之后这一大座宅子该怎么办呢?一位夫人,两个未成人的子女,郑侍郎死后被揭发贪污受贿,他们应该也不好过吧?”
  “别说了……是,是我陷害的你父亲。”
  郑禹终于像是承受不住一般松了口,承认得干脆利落。然而季别云心中没有任何确认了仇人的欣喜,即使这位仇人已经在他刀下。
  “这些年我也很愧疚……我愿意补偿你,无论你想要什么!”男人越说越激动,“功名和钱财我都可以给你,我是礼部侍郎,不久之后还会升任尚书……只要我握着权势一日,必然不会亏待你!”
  季别云疲惫地挪开视线,他只觉得郑禹离自己太近了,让他感到恶心。
  “说话小声一点。”
  毫无预兆地,他掐住郑禹的脖子,将郑禹整个人从床上拖了下来,任对方扑腾着挣扎也毫不松手。手掌扼住了男人的喉管,让对方挣扎不开也叫不出声来,如同拖一个麻袋般拖着男人走到了窗户旁边。
  季别云将郑禹提起来,按到了墙上,借着窗纸透进来的月光死死盯住郑禹的脸。
  “写一封认罪书,我就让你活下来。”
  他想要的不只是仇人的命,柳家死去的十五个人想要的也应该不止如此。
  季别云要柳家的冤屈得以洗刷,冤魂得以重见天日。
  月光下,半蒙着面的少年人神色晦暗,一双眼盛着与年龄不相符的坚定与仇恨。
  他低头掐住了男人的脖子,手臂的青筋都鼓起,不是因为用力,而是他在克制自己不要先捏断了对方的颈骨。
  郑禹拼命掰着他的手,想要他松开自己的喉管,却徒劳无功,只能从喉咙中挤出沙哑的嗓音:“我只是……办事的……背后有人指使……”
  这种垂死挣扎的话自然不可相信,他随口答道:“好啊,那你说出那人的名字。”
  “留我一命,”郑禹的脸已经涨得通红,“我日后告诉你……”
  季别云几乎要笑出来。
  这种人的承诺鬼才信。如果放过郑禹,第二日这人绝对会满城地通缉他,到时候主动与被动可就要打个颠倒了。
  “不必,我今夜只要你亲手写的认罪书,其余之事日后我自会探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