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节
  黄局沉默了一会,终于抽出了钢笔,在拘捕令上签了字。
  异控局内网的光荣榜上,那些代表着光辉履历的照片被紧急撤掉了一半,页面来不及重新编辑,像狗啃的一样。
  老局长被扣留在家里,安全部的宋部长一早上班,在门口被缴械,总部大厅里的那条金龙顺着立柱攀上半空,苍茫的龙吟声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
  宣玑跟那条龙隔空对视片刻,忽然问肖征:“老肖,如果有一天,你知道自己不是凡人,会怎么样?”
  肖征灌了一口咖啡,脸上挂着一对黑眼圈,听了这个问题,不由得挑起了眉——爹英俊多金,正直靠谱,跟你们这帮穷酸凡俗本来就不是一回事。
  然而他一抬头,却见宣玑双臂抱在胸前,脸上是罕见的若有所思,没有开玩笑。
  “我说的是字面意思。”宣玑说,“不是凡人,是……比如你属于另一个物种。优于人类,高高在上,但这种优越的力量被封印在某个地方,如果你知道了这个秘密,会想打开封印吗?”
  “什么乱七八糟的,”肖征似乎没听明白,“封建农奴制度都灭亡多少年了,还‘高高在上’?上火箭吗?这都哪来的古董思想,‘众生平等’啊。”
  “众生平等。”宣玑无声地弯起眼角,转过身问,“那你们又是怎么对待那把‘知春’刀的呢?”
  肖征一愣,无言以对。
  宣玑在他肩头按了一把:“辛苦了。”
  永安的太阳照常升起,东川依旧车水马龙,异控局关起门闹得惊天动地,也并不影响平稳的地球自转,但插了翅膀的消息还是很快传到了有心人的耳朵。
  蓬莱会议因为月德公被捕而突然中断,紧接着,黄局又不告而别,一干特能大佬们个个灰头土脸,怨气横生。反倒是主持人玉婆婆涵养最过关,没事人似的,一边安抚众人,一边该干什么干什么。
  凌晨四点半,玉婆婆打坐完毕,穿戴整齐,早餐照常是清粥小菜。她举箸无声,花一刻吃完,净手漱口,端庄得像一尊玉雕的菩萨像,这才对旁边幽灵似的侍女说:“收了,把客人请进来吧。”
  侍女一躬身,收走了碗筷——她长得眉清目秀,但面容微僵,有点像玻尿酸打多了的样子,不知道哪不对劲,再仔细一看,两个嘴角到下巴处有两条垂直的线,下唇到下巴处是活动的……就像那种民间艺人表演腹语用的木偶!
  片刻,诡异的木偶女领进来一个男人。
  男人十分高大,一进门,玉婆婆那好像能让时空静止的小屋立刻就显得局促了起来,他头发有点长了,随意地扎在脑后,胡子没刮干净,带着一身风尘仆仆的落拓味,剑眉,面如刀削,深陷的眼窝里,有一对亮得惊人的眼睛,脖子上挂着一片指甲大的金属残片。
  这人进屋后,先不动声色地把周遭打量了个遍,这是神经时刻紧绷的外勤的习惯,这才开口打招呼:“打扰您了。”
  “燕队,”玉婆婆冲他一点头,“坐。”
  “早不是什么燕队了,您要不嫌弃,叫我秋山就行——哎,谢谢。”男人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坐也挑了个角落坐,后背笔挺得像一把随时出锋的枪,他接过木偶侍女递过来的茶,却没动,从外衣内袋里摸出一个信封递给玉婆婆。
  那信封红黑相间,不知道是什么质地,红的地方像血,黑的地方又一点也不反光,十分刺眼,看久了让人头晕恶心。
  玉婆婆眼角一跳,端起茶杯挡住半张脸。
  “我这人平时不怎么爱应酬,寒暄的客气话说得也不好听,怕耽误您时间,我就直说来意吧,有点莽撞,您别见怪。”燕秋山说,“我估计您也知道了,因为瞒报伤亡人数那事,昨天晚上异控局大换血,连以前老局长也抓了。”
  玉婆婆不动声色地回答:“这不是很好么,我组织这次蓬莱会议,本来就是想跟异控局要一个交代的。”
  燕秋山垂下眼,一笑,他本人是有点硬汉气派的,牙弓却收得很窄、很秀气,因此笑起来莫名有点天真腼腆的意味,眼皮一掀,目光却像刀子一样:“我觉得不是,玉婆婆,大家都是自己人,明白说吧——这些年异控局什么都要把持,三天两头出一个政策,根本不跟诸位商量,官架子十足,诸位应该早就受不了了吧?新局长是普通人,看着也不像什么雷厉风行的,‘拿不起来’,前辈们这才想趁着异控局出丑闻,敲打敲打他,让他们以后不要管太宽,对吧?反正这种闹出来没法收场的丑闻,他们是不可能一查到底的。”
  玉婆婆眼角一跳:“燕队,有一句话你说对了,你们异控局出来的人,哪怕是个叛徒,也是官架子十足。”
  “我不绕那些没用的圈,您听着逆耳,是因为我说到点子上了。”燕秋山面不改色,“只不过你们没想到,这个姓黄的老疯子扮猪吃老虎,在蓬莱会议上装得窝窝囊囊,转手就让人铲平了月德公在东川的老巢,而且根本不怕闹丑闻,回手就把自己前任抓了。遇到这种老奸巨猾又不要脸面的滚刀肉,现在诸位骑虎难下了,是不是?”
  玉婆婆盯了他片刻,笑了:“你背后的人是谁?居然会让你来做说客?”
  燕秋山朝她一点头:“谢谢您,我只说实话。”
  玉婆婆从木偶侍女手里接过那刺眼的信封,打开后,发现里面有一块阴沉木雕的令牌,上面画了一个古怪的图腾,龙头、鸟翼、蛇身、虎尾,目呲欲裂,背面是‘天火’两个血字,红得触目惊心。
  玉婆婆“啪”地一声,把木牌倒扣在桌上,缓缓地说:“重燃赤渊,未免太异想天开了。”
  “我不这么认为,”燕秋山平静地说,“赤渊在我看来,就像一个人为的堤坝,里头困着本来应该属于我们的东西,当年人皇诛灭四方,强行逆天而行,在我看来,是他太异想天开了。可这个异想天开的人留下的谎言骗了我们三千多年,以至于现在诸位同胞都还以为自己是人,心甘情愿地为人族卖命,不可笑吗?”
  玉婆婆默然无语。
  燕秋山一低头:“我听说您是这世界上最资深的特能,最后的‘清平司’旧人,这些事我不说,您应该更清楚。”
  玉婆婆终于叹了口气:“我老了,蹦跶不动了。”
  “哪里,”燕秋山说,“您还不到一千岁,要知道,九州混战前,千岁以内的妖族大能还都是少年呢,如果不是赤渊被封,您怎么会年纪轻轻,就有力不从心的感觉?”
  这句话终于戳到了玉婆婆心里,没有人不怕无情时光。
  她沉默了更长的时间:“你们想要什么?”
  燕秋山赫然一抬眼:“九州混战的时候,有个高山族,高山族人本身没什么本事,武装也不行,偏偏还擅长铸造兵器,传说他们打出来的刀剑都有灵,所以各方势力都想吞了他们,高山王夹缝求生,哪边也不敢得罪。最后投靠了人族,把自己的养子派到人皇身边做侍从,只想在乱世中求一线生机,没想到人皇还是不满意他们到处勾勾搭搭,利用完以后就过河拆桥,让这个种族彻底从历史上消失了。”
  玉婆婆嗤笑一声说:“你背后的人知道得真多。”
  “不单是这样,”燕秋山继续说,“据说高山王那个在人皇身边做侍卫的养子提前得到消息,逃走了,在被人皇追杀至死之前,藏起了一批有灵的神兵……”
  玉婆婆说:“我依稀记得是有这么回事,但那又怎样?清平司追踪千年,直到解散,也一无所获,你要问我那些东西在哪……”
  “您不知道,”燕秋山打断她,“但有人知道——比如当年那个高山王子,高山王子的葬身之地一直是人族秘辛,藏在清平司最深处,婆婆,您见过吗?”
  “你们疯了吗?那个高山王子都死了……”玉婆婆先是一愣,随后想起了什么,“等等,你的意思是……那个阴沉祭?”
  燕秋山笑了。
  玉婆婆的目光落在他脖子上的金属残片上:“怎么,这一次的祭文,难道是你来写吗?你想唤醒高山王子,替你修复一把刀?自己命都不要了吗?”
  异控局总部,调查组已经连轴转了四十八小时,终于尘埃落定。
  镜花水月蝶这件事,大概就要告一段落了,宣玑眼看没他什么事了,就独自溜达到了异控局的档案室,刷了工作证,把异控局里所有关于赤渊、关于两次平渊之战的资料都拷贝了一份,盘算着请几天假,回族中看看。
  就在他坐电梯往上走的时候,大楼的电梯供电系统不知出了什么问题,突然断电,备用电源随即启动,可还没等灯亮,再次故障。
  电梯停了下来。
  宣玑等了片刻,干脆伸手扣住了电梯的门,直接掰开了——他不是凡人,手劲当然也异乎寻常,没怎么费劲就挤了出去,抬头一看,发现自己正好到了地下十八层。
  断电的除了电梯,还有地下的公共照明,但万年仪因为格外金贵,所以用了另外一套能源系统,在黑暗的楼道里突兀地亮着。
  加班的研究员们都去帮忙抢修电力了,万年仪周围没有人。
  宣玑吸了吸鼻子,本来想奔楼梯间去的脚鬼使神差地调转了方向,朝着万年仪走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注:蒙特卡罗……emmm,简单说,就是在一定条件下声成随机数,穷举,在意的可以自己百度
  第51章
  大概是为了照顾“特能人”们的平均学历, 万年仪的操作界面不复杂——有个稍微研究一下就能看懂的万年历, 设定好时间以后, 后面会出现当时的地图,按照地壳运动规律推导的,地点可以在地图上直接点, 也可以输入地址,每个地方的古称今称都能识别。
  宣玑围着万年仪转了几圈,手很欠地随便输了一个时间和坐标, 因为没有放任何东西, 万年仪只是模拟了一个天气实况。
  周遭的模拟温度很快下降到了冰点,宣玑随手输的时间应该是个冬天, 三千块屏幕上,织就了一片灰蒙蒙的夜空, 万年仪逼真地模拟了北风与鹅毛大雪,人站在那, 能感觉到真实的凛冽,屏幕上的画面纵深感很强,在凄迷的风声里, 那些遥远的烛火像真的一样, 影影绰绰地吊在灯罩里,忽明忽灭,看不真切。
  宣玑双手背在身后,欣赏了一会雪景,对当代科技表达了赞叹, 随后他大概是觉得冷了,又在万年历上按了两下。
  大雪和北风倏地散了,室内温度回升,灿烂的阳光落下来,变成了一个十里无云的艳阳天。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有人开口说:“您不要这样弄。”
  宣玑一回头,发现来的是那个对万年仪爱得很深沉的研究员。
  研究员还是一脸高冷,板着脸快步走过来,调出万年仪的操作模板,关闭了实时仿真的环境系统。
  “环境仿真,是为了模拟当时的情况,以便能更好地唤起主体的记忆和感觉,没有主体的叫‘空跑’,让仪器空跑的时候我们一般会关上仿真系统,因为环境忽冷忽热会影响仪器的使用寿命。”研究员透过镜片,冲宣玑翻了个白眼,嘀咕了一句“公家的东西不心疼”之类的话,又没好气地说,“领导想看风景,从屏幕上看还不行么,非得要4d效果?”
  “不好意思,这不是不知道还能关嘛。”宣玑很没诚意地道了个歉,没骨头似的往万年仪上一靠,正好挡住了调时间的万年历,他从怀里摸出烟盒,用一种资深流氓的姿势往上弹了一根,叼进了嘴里。
  “仪器间里禁烟。”研究员头也不回地说,“您风景看完了吗?看完了让它歇一会好吧,这机器连跑了好几十个小时了,机房该过热了。”
  “我就叼一会闻闻味,不抽。”宣玑含糊地说,“你们这仪器什么都好,就是没有隐私啊,模拟点什么东西,往周围一打,三百六十度都能看见,是专门审犯人用的吗?”
  “全屏也可以关。”研究员拿着个平板电脑,一边上上下下地检查着设备,一边随手拉开了万年仪上的一个小门,“里面有操作台,进去以后可以关了‘全屏’,外面这些屏幕就什么都不会显示了——不过里头只有一块屏幕,您要是翻个千八百年前的情景模拟,它只显示概率最大的,想看其他的可能性,得手动往下翻,不太有效率。”
  宣玑叼着烟,好奇地探头进去看了一眼,一点也不会看人脸色似的,冲研究员招招手:“你告诉我怎么操作。”
  研究员把白眼翻到了头顶上,但可能是忌惮宣玑行政级别比他高,虽然十分不甘不愿,还是耐着性子领着他走进了操作间:“喏,按这个就是关‘全屏’,其他操作跟外面一样,主体——也就是您,坐在操作台前面那把椅子上,有探头会自动检测你的……”
  他话没说完,就被宣玑打断:“我跟你请教个事。”
  “什么?”那研究员一愣,因为宣玑说这句话的时候,几乎贴在了他身后,这不是个普通的“社交距离”。
  “你怎么知道……”宣玑出手如电,一把薅起他的后脖颈,狠狠地折过了那研究员的双臂,“我要做‘千八百年前’的模拟?”
  研究员闷哼一声,整个人都被他提了起来。
  “你知道我想看什么?你知道我是谁?还是我看起来……”宣玑猛地将人往那检测椅上一按,“已经这么有成熟的男人味了?”
  这时,那分明应该是个“普通人”的研究员反应却快得惊人,他一对肩关节“嘎啦”一下自动脱臼,逆时针往后拧了九十度,两只手的指尖冒出一寸来长的指甲,金属色,像是两个钻头,捅向宣玑的胸口,瞬间挣脱,往门口逃去。
  宣玑手指轻轻掠过嘴里叼着的烟——他本人就是个人形的“点烟器”,指尖火光到处,烟头立刻着了,一个小火星飞了出去,正弹在那研究员的头顶百会,研究员惨叫一声,软绵绵地倒了下去,同时,一道白影从他头顶射了出来。
  是个附身!
  白影脱离了他临时抓来的肉体,往外冲去,但已经来不及了。
  万年仪的重要参数就是生命能量,对能量体极其敏感,立刻自动判定自己被输入了新的参数,原本只显示着一片艳阳天的屏幕倏地一变,只见那艳阳下,刀兵遍地、血流成河。
  被万年仪捕捉的白影惊愕地抬起头,这才注意到,宣玑好像试着玩的时间和坐标——
  时间是大齐启正元年,农历五月初五,正午,坐标地址是当时的都城。
  普通史料记载,这是武帝荡平外族侵略者,宣布复国的一天。
  异控局资料,这是盛潇在妖都城下斩妖王的一刻。
  屏幕上,一个身着冕袍的“人”四肢被困住,他突然仰起头,身体蓦地变形,撑破了衣服和人皮,露出了可怕的真身。
  他……它长着龙头、蛇身、虎豹似的长尾,背生双翼,振臂长啸时,天地都在颤抖,是传说中“妖王”的模样。
  周围抵死缠斗的人族和妖族全被他震开,那些困在他身上的阵法瞬间崩了一多半!
  就在这时,一道极亮的白光闪过,石破天惊,打断了那巨兽的咆哮。只见一把重剑当空劈下,正砍在了妖王的脖子上,血溅起老高,喷了持剑人一脸。
  那持剑人抬起头,露出一张最近让宣玑很闹心的脸——
  盛灵渊。
  一串血迹从他眼角飞溅到下巴,似乎把瞳孔都要染红了,他的脸色比宣玑熟悉的那个盛灵渊还要苍白憔悴,两颊几乎有些凹陷,与妖王隔着一把剑的距离相望。
  长剑没入妖王脖子里半尺,却也只是伤了它的皮毛,那巨兽一开口,发出好像几百人和声的动静:“朕有九百九十九条神魂,九百九十九颗头颅,凭你一个凡人,伤得了本座一根汗毛吗?”
  盛灵渊偏头吐出一口不小心溅到嘴里的血,脸上露出一个近乎于诡异的笑容。他突然将手往下一压,那双修长的手上浓重的黑气暴涨,直上云霄,整个人都被淹没在那无尽黑暗里,黑气盖住了艳阳。
  同时,空中立刻浓云汇聚,电闪雷鸣,看得人心惊胆战。
  然而雷却不往下落……可能是下面这两位都很邪门,天雷也一时犯了选择恐惧症,不知道该先劈死谁。
  妖王脖子上的重剑突然“雾化”,连同盛灵渊的双手一起,宣玑睁大了眼睛,那一瞬间,他在屏幕里看见盛灵渊的手和重剑的影子里幻化出无数条影子——狰狞的、咆哮的、像囚困了无数冤死的神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