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也是从那时候,林杨开始颠覆对他父亲的认知,在自己心里,悄悄把“老实”改成了“可怕”,这种“可怕”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一直到林杨5岁的夏天——杨书怀孕了。
  林杨无法理解生命的奥妙,也无法理解为什么那样分崩离析的夫妻关系还能孕育出一个孩子,但弟弟的出生奇异地结束了林强的暴力时代,可是家里的另外一个孩子,却开始慢慢变得透明。
  那样的透明包括他无法拥有金鱼,无法拥有父母的关注和温柔,甚至无法在物资匮乏的年代拥有营养的三餐,桌上如果有肉,哪怕还不满两岁的弟弟吃不了,他这个哥哥也是不能伸筷子的,林杨的暴力让他在家里树立了独一无二的权威,这种权威使得杨书——不论是出于屈服,还是真的同化——也不再给予这个位置尴尬的大儿子一分余地,于是饭桌上被林强一巴掌扇丢掉的筷子,从来没有人敢捡,被一脚踢出去的林杨,也没人会叫他进门。
  林杨贫乏的记忆中,五岁到七岁的那段时间里,他在自己家的院子里度过过三个晚上,他在一墙之隔的地方将自己小小的身躯蜷缩起来,用学校里老师教的为数不多的知识去猜想为什么,为什么老师会说“爸爸妈妈永远爱我”为什么每一次的课堂造句都是“爸爸的爱像山一样”——山是什么样的呢?林杨所在的城市每一天都能看见不同的山,他们在清晨时被雾水覆盖不见真容,到午时又变成人们遮阴蔽日的存在,傍晚披上霞光,夜里却变成黑竣魁梧的一片,像是会吃人的巨大怪物。
  林杨一个山里长大的孩子,小时候是怕山的。
  直到那场大火,把他的如梦似幻的痛苦、委屈、不甘、怯懦,一把全烧光了,他才慢慢正眼看见这座城市里的山,发现原来其实也不过如此。
  旧朗郊外有一座叫做靶子山的山,在冬天被人一把火烧了,放学后林杨偷偷去看过,光秃秃的,除了被烧黑的石头什么都没有,和林强一样,一把火过去,只留下黑黢黢的躯壳和骨头。
  “起火点在店里的前台,那里充着杨书的电瓶车电池。”十多年前的电池本身安全规格就不高,充电时身边还没人,可想而知有多危险,起火源又是在店里,店里的商品全是易燃物,大火几乎是瞬间蔓延了整个小店。
  因为此时正处于十多年前火灾的旧址,画面并不难想象。
  “现在这个房间已经是我爸妈和弟弟一起住的,我住在隔壁,我是第一个发现火情的人,但我没有去敲门告诉他们要逃生。”
  “我在屋里待了五分钟,才听到我妈妈咳嗽,我爸爸在边骂边拿床头柜里的钱,弟弟在哭。”
  “可我只是窝在了卧室的门边,感受着越来越烫的门把手,等待着他们来救我。”
  崔裎不解:“为什么”林杨不是最早发现火情的人吗?
  “因为我想知道他们会不会来救我。”
  在孩提时期遭遇过父母不公平对待的小孩大概都幻想过这样的事:如果有一天父母失去了自己,他们会如何反应
  某些胆子大的孩子甚至会选择尝试,比如自以为周密计划却漏洞百出的离家出走,或者在生病时暗自希望自己得了绝症又或者病得久一点,以此获取父母的关注,得到父母的关心,又期待父母在意识到已经失去自己之后能够懊悔不堪终生愧疚,以此来证明他们也是爱“我”的,只是他们的爱太隐形了,如书本上所说的那般“无言但深刻”,“我”无法在日常生活中体会而已。
  那时候的林杨或许也是这么想的,过去的不公与委屈成为那一刻阻止他打开那扇门的魔爪,他听到弟弟在哭,听到妈妈在喊,听到爸爸翻墙倒柜,说前台柜里还有钱没拿,可是他没有听到自己的名字。
  小羊,他的父母曾经这样叫他,可是后来没有了,后来他们叫他“贱骨头”,叫他“下流货”。
  他想再等五秒,只要有人提起他的名字,他就会打开门跑出去,他可以帮着妈妈抱着弟弟,他们从后门逃生。可是在被浓烟熏晕之前,他都没有听到他的名字。
  “到今天,我也无法确定我当时是否有不搭救不提醒的主观。”
  第44章 是心跳不老实
  世间没有如果,林杨无法揣测当时如果自己早一点敲门提醒,逃生的时间更长,他的父母是否就不会葬身火海,又或者自己别那么扭捏矫情,在父母冲出来的瞬间也跑出去,告诉他们学校教的“火灾逃生,丢弃钱财”,他们也不会直直向着火海走去。
  但在很多年里,他都无法原谅在那一刻矫情求爱的自己,七岁的林杨不懂,二十岁的林杨懂了,那种深深的自责和歉疚却随着年岁渐长愈发浓烈,因为他越来越感受到,摆脱扭曲又暴力的童年后,哪怕身上带着丑陋的伤疤,哪怕不被同龄人喜欢,可是那种来自至亲的伤害没有了,让他总酸得想掉泪的弟弟没有了,他的生活好像真的改变了——变好了。
  “很有可能我在七岁的时候就杀死了我的父母和弟弟,这么多年对身边的人,我从来没有过几分真情,善良是假的,笑也是假的,我是个极端伪善破败不堪的人,你现在知道了,还喜欢吗?”
  说到这里的时候,林杨一直平静的声音忽然有些抖,崔裎抬眼去看他,却发现林杨眼角有些红,表情依旧很平淡,却因为红透了的眼角显得有几分倔强,连那几分平淡都像强行维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