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楼月 第94节
  这使得慕容灼停住声音,朝下方弟子问出“还有问题吗”这样的疑问时,这名弟子高高举起了手,高声道:“我反对!”
  他的声音并不尖锐,然而语气却很尖锐。
  所有人的目光投向这位年轻弟子,其中也包括慕容灼。
  她望着那名年轻弟子,疑惑道:“你在反对什么?”
  ——你在反对什么?
  慕容灼的疑问很简单,也很有道理。
  她有很多优点,比如知道自己不擅长排兵布阵,不擅长计划谋算,因此她从来不勉强自己去做不擅长的事情。恰好,这里有很多年轻的道门弟子,他们中有很多人擅长此道。更有甚者,比如重伤难起却意识清醒的柳兰扬,又比如观星阁那位天蓝衣衫的女弟子,他们自幼被当作门派未来的中流砥柱培养,做这些信手拈来。
  于是她尽可能把大部分计划交给这些弟子们来制定,而慕容灼方才所说的,其实只是框架和方向。
  这些要求是如此的合理,慕容灼想不到对方在反对什么。
  那名弟子站起身来,盯着慕容灼:“我反对你说的一切。”
  众人大哗。
  那名弟子继续道:“因为你不可信。”
  “你的来历是什么,出自哪门哪派?你为什么对社稷图中的情况这么清楚?你的修为不止化神境了吧,是怎么进来的?那些魔族出现的诡异,你又何尝不可疑?”
  他恨恨道:“你杀了几个魔族,又杀了多少修行者?剑锋上的人血还未干,你凭什么在这里指挥我们,依我看,你才是最该被怀疑的那个……”
  岑陵蹙起眉,厉声喝断了他的话:“够了,那些人已经被魔族控制了,其中还混有投向魔族的细作,不杀他们,难道等着被他们杀了吗?形势紧急,你是哪门哪派的弟子,毫无远见,竟然还在这里挑拨离间!”
  她记性极好,须臾间已经想起他是长风山弟子,长风山此次进来的三名弟子中,有一位疑似魔族奸细,暗中对落单的年轻弟子出手,已经被慕容灼当场杀了。
  难怪这弟子情绪如此激动,同门被当作魔族奸细杀死,一时难以接受也在情理之中。但岑陵万万不能容忍他在这个时候把水搅浑,斥责道:“裴前辈救了我等性命,又把我们带到此处,说是救命恩人并不为过,安排也没有丝毫差错,你怎能胡乱猜疑?”
  她的话还没说完,一只手已经按在了她的肩膀上。
  是慕容灼。
  慕容灼心底生出很多疲倦和恼怒的意味来,她也想起了这位弟子是何来历,而且她注意到,在这位长风山弟子跳出来指责她时,有数人的眼神微微闪烁,显然心中暗暗赞同,只是没敢当着慕容灼的面说出口。
  场中的气氛越来越混乱凝重,显然岑陵所言非虚,早在她回来之前,岛上的这些修行者就已经发生了争执,只是除了这个长风山弟子,暂时还没有人敢在她面前明晃晃表现出反对态度。
  慕容灼侧耳静静听着,有些烦躁。
  她明白此刻矛盾和分歧已经摆到了明面上,如果不加以处置,继续发展下去的后果,在她曾经读过的那些史书里写的很清楚。不需要魔族先找到这里,此处的弟子们自己就会先发生争斗猜疑,乃至刀兵相向。
  祸起萧墙,变生肘腋,这些耳熟能详的故事,说的都是同一个道理。
  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猜疑不可避免。
  从慕容灼见到第一个修行者对着同门下手时,疑虑和恐慌的种子就已经种下。社稷图里的年轻弟子们当然不是普通人,所以他们未必会惧怕魔族,反而会因仇恨燃起更多战意。
  但如果道门同袍中也有问题,那又该怎么办呢?
  烦死了。
  慕容灼想,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少师和阿昀是怎么心平气和地干下来的?果然他们能谋大事,而我就适合躺在殿里睡觉。
  岑陵被慕容灼搭在她肩膀上的手一吓,话音止住,不知是不是该继续说下去。
  她住了口,那名长风山弟子却没有。
  空地上席地而坐的弟子们有些心中赞同那名长风山弟子,但大多数人心里还是清楚的。那被杀的长风山弟子袭击修行者,面前这个替他打抱不平的同门也未必干净,而且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是被慕容灼带过来,才暂时脱离了外界的危险,能够得到喘息之机。
  这种情况下,慕容灼身上哪怕有些模糊不清的疑点,又哪里有必要去计较呢?毕竟若不是她出手,自己都未必能活下来。
  许多人纷纷开口,或是反驳,或是阻止,一时间乱成一团。
  场中混乱之际,慕容灼始终低着头坐在石头上,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她的睫毛低低垂落,遮住了眼底的情绪,面无表情。
  柳兰扬伤的很重,实在没什么力气撑起身,只能朝岑陵和陈礼示意。
  岑陵咬咬牙,正要低声向慕容灼开口,忽然肩膀一轻,那只搭在她肩头的手收了回去。
  慕容灼收回手,抬起头。
  她的眼睛黑白分明,注视着那位长风山弟子,无端竟令人心底生出冷意来。
  她没有说话,没有动作,但当她抬起头时,场中一切声音却都不由自主地渐渐消泯,所有混乱归于平静,所有人转过头来,望着慕容灼。
  就连那位咄咄逼人的长风山弟子,此刻也不由得止了声音。
  “原来在你们心里,我这么可疑啊。”慕容灼感叹道。
  和场中绝大多数人的猜测不同,她方才的沉默不是在酝酿怒火。
  和柳兰扬等天枢小队的人猜测不同,她的沉默也不是因为伤心。
  她只是在本能地回忆和思考,想着少师和阿昀会如何做。
  如果是少师,手段一定更为从容妥帖,能压住所有反对声浪,却不大动干戈,自然而然掌控场中局势。
  但这太难,慕容灼不会。
  如果是阿昀,她不会在这种时候浪费太多时间,因为在阿昀眼里,这些不重要,至少没有那么重要。
  慕容灼认真想着,发觉自己从一开始就错了。
  她不该问出“还有什么问题”“你在反对什么”,因为这些不重要。
  阿昀会怎么做?她该怎么做?
  于是下一刻,在场中发出其他声音之前,慕容灼再度开口了。
  “既然不相信我,那就离开吧。”
  离开?
  离开这里,能到哪里去?是走入湖外那片看似美丽静谧、实际暗藏危机的花海,还是干脆去到秘境之外,直面社稷图中无处不在的危险?
  慕容灼并不是在征求意见,也不是在好言好语商量。
  她只是在宣布、在通知,在朝场中所有人展现她的意志,展现她坚冷如铁、不可违拗的意志。
  ——她不允许争斗,不允许猜疑,不允许反对!
  ——如果做不到,那就离开我的庇护,死在外面好了!
  她抬起衣袖,用力一挥。
  一阵灵力从她的袖中生出,迅捷如风、快如闪电,越过重重人群,击中了那名长风山弟子。
  那名弟子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叫喊,就像一只断了线又被卷入风中的纸鸢,从湖心岛上高高飞起,飞向岛外那片无尽的花海,很快坠落在了花海的边缘。
  小径两旁,摇曳生姿的花与藤蔓迅速朝他蔓延而来。那名弟子大惊,转身欲逃,然而那些藤蔓轻而易举缠绕住他的脚踝,攀爬上他的身体,在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将他拖入花海。
  惨叫声响起又消逝,很快归于沉寂。
  许多弟子的脊背上渐渐渗出了冷汗。
  慕容灼能感受到很多人的眼神变了,但她毫不在意,淡淡道:“湖心岛上的危险,是我清扫掉的;你们这些人,也是我带回来的。所以在这里,我不允许任何人质疑和反对,更不允许猜疑和斗殴,还有谁有意见,现在就可以离开。”
  场中一片沉默,有人低着头相继交换眼神,却没有一个人离去。
  “很好。”慕容灼满意道,“那么现在,就按我刚才说的话,各自开始安排和行动吧,没事不要来打扰我。”
  她随意地拍了拍手,像是拍去掌心从未存在过的尘埃。
  然后她站起身,从石头上跳下来,朝岛上一块平坦的巨石走去。
  金红火焰拔地而起,翻涌暴涨,在巨石上方凝成了一处隔绝外界的小小屏障。
  慕容灼在巨石上躺了下来。
  她的脸颊贴着冰冷的石块,有些难受,于是她动了动身体,枕着自己的手臂,慢慢闭上了眼。
  如果在往常,王后殿下宁可熬着,也不会睡在一块冰冷的石头上,她需要高床软枕才能安眠,更不会不拆发髻、不换衣裳席地躺下。即使躺下,她也不可能在这样的环境中安睡。
  但现在不同。
  她杀了很多人,战斗了很多次,受了一些伤,现在非常疲惫。
  慕容灼把脸埋进衣袖中,蜷起身体,一动不动。
  第93章 93 绝音徽(十九)
  ◎景昀从离秋城中走了出来。◎
  杏山下的气氛寂静到了可怕的地步。
  数名弟子三三两两抬着水桶过来, 冲洗地面上干涸发黑的血迹。原本一个清洁法诀就能清理干净的地面,现在不知泼了多少桶水上去,土壤草根处仍然泛着黑红的色泽。
  有资格随侍在此的弟子, 都是各门各派中年轻一代极为出众的弟子。有些是因为本门进入社稷图的弟子名额不够, 有些则是还未金丹,但已经展现出了极高的天分。
  总而言之,他们虽然比不上进入社稷图的那些年轻修行者, 却也是极受看重,很得师长喜爱的弟子。
  若在往常,这样的洒扫杂事自然不会落到他们头上。确切地说,他们只需要修行历练,一切杂务自有门中执事代为料理,这些年轻而前程远大的弟子, 不需要也不应该将宝贵的修行时间浪费在琐事上。
  然而此刻, 这些弟子们没有任何一个人露出不满的神色。他们认真清理着地面残余的血迹, 修补各处营帐破损的地方,全身上下没有半分灵力波动,就像一个普通人那样。
  “除坐镇大阵者,任何人只要在社稷图附近动用灵力,立刻杀无赦。”
  冷酷的声音从正中的那座大帐里传来。
  说话的人年纪很老, 满脸愁苦之色,眉头下意识蹙起, 只看一眼, 就令人心中生出愁绪。
  张三真人环顾四周, 淡淡道:“各位, 杏山变故已经通报道殿, 在正使大人驾临之前, 我等各自坐镇阵中,就不要轻易走动了。”
  这话很不客气。
  张三真人在道殿中地位很高,身边还坐着资历极老的柳真人。但列席众人均是道门各宗各派、名门世家的尊者真人,即使张三真人位高权重,这样说话也是很不妥当的。
  但没有人出声反对,因为没有人的心思落在这些细枝末节上。
  九华宗的吴长老咳嗽了两声,本就苍老的面容上竟然已经隐隐萦绕了一层死气。
  他是炼虚上境强者,修为极高,地位尊崇。然而在昨日那场变故中遭遇偷袭,魔气侵入五脏六腑深处,即使药阁的炼虚境大能立刻出手,也难以逆转笼罩在他头顶的那片死亡阴影。
  随着吴长老咳嗽出声,他周身的死气越发浓重,腹部洞穿的那个发黑的伤口再度开始流血,身后侍立的弟子眼眶已经开始泛红。
  吴长老却要豁达很多,他一手抚着胸口,慢慢地、虚弱地道:“就这样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