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节
  “于男子是书香腹地,于女子,却是桎梏最深之处,你有个交好之友叫息猛娘对吧?”
  孟月池点头。
  “她是阳湖渔女,父亲生前有渔船两艘,只她一独女,按照明帝时候的《大启律》,她父亲去了,两艘船都是她的,按照穆宗时候的《大启律》,她父亲去了,族中可按照市价五成收了那渔船,但要将她供养至成年。可如今,她爹没了,她族中直接霸占了渔船,还要将她卖了,她求告官府,官府要把她送还族中……”
  薛重岁语气平淡,她活得太久,经历了太多,已经极少会有愤怒之意了。
  这天下有无数的息猛女,还有无数女子,连息猛女都不如。
  “世人总以为扶正之乱是瞬息之间的天翻地覆,又哪知道是日拱一卒,滴水穿石?世家势大,朝臣结党,税法荒废,穆宗只能退让。明宗有闻初梨、苏姮两位女相,还有六位女臣入了凌烟阁,英宗有乔淑娘、左秋月,穆宗临朝之后,六部尚书就只有一个女子当过,遑论女相。”
  拿起去了皮的枇杷,她笑着说:
  “我来庐陵,因为庐陵,这书香腹地,也是朝臣结党的根脉所在。”
  孟月池没说话。
  “我在此地能破开一石,繁京中的女臣就能少三分阻碍,懂了吗?”
  孟月池撕掉了一块枇杷皮才说:
  “可您不耐烦给枇杷去皮,庐陵到处是枇杷人。”
  “哈哈哈,枇杷人!”薛重岁被自己这个小徒弟给逗笑了,“你说找人替我去枇杷皮,你想找谁啊?”
  孟月池低下头,说:
  “我随我娘拜访过米大家,她颇得江南女眷敬重。”
  “米大家?米修如?她出身端阳米氏,你可知道端阳米氏?”
  孟月池摇头。
  薛重岁看了眼从树叶间投下的碎光,说:
  “那也是好几十年前的事儿了,我还没出生呢。米氏一族的女眷被孝威皇后申饬,全族女子都嫁不出去了,只能投身科举,也出了不少人才……米修如的祖母曾是光禄寺少卿,只可惜,扶正之乱前,她就投靠了代宗,代宗免了她的官,给她封了二品诰命,就让她荣归故里了,米修如所得的这份敬重里,可是掺了些恨的。”
  这份恨意,和那些女人流的血一样,几十年光阴是无法将它们擦洗去的。
  “掺了恨也无妨。”
  小姑娘将最后一枚枇杷放在了薛重岁的手边。
  还是去了皮的。
  “爱则轻拿,恨则重砸,总有,用法。”
  拿起那枚枇杷,薛重岁看向她,浅浅苦笑:
  “小丫头,你怎么才十岁呀?快些长大吧!”
  第120章 姑娘请披黄袍(六)
  端午时节,庐陵有龙舟竞渡,临近几个县的百姓都会聚集在甘江两岸。
  鹤洲正位于甘江之上,是绝佳的观战之地,为了让庐陵百姓看龙舟看个痛快,庐陵书院早早就在江岸前建起了木栅,又立下牌子说比赛当日允许百姓和商贩进入书院。
  孟月容从没见过这样的热闹,提前一旬就跟自己的阿娘腻腻歪歪,只想阿娘能陪着自己在书院看龙舟赛。
  数月来,柳朝姝在庐陵买地建房卖铺子,数万两银子在她手上几乎被玩儿出了花儿来,性情也更添了些爽朗,揽着小女儿,她又看向了自己的长女。
  “月池,一起在鹤洲看龙舟?”
  坐在一旁看琴嬷嬷绣五毒荷包的孟月池笑着摇头。
  “薛山长说要带我去拜神。”
  柳朝姝再次看向孟月容,看见小姑娘鼓着脸噘着嘴,一脸不高兴:
  “薛山长总和我抢姐姐。”
  “傻话。”柳朝姝在她的背上轻轻拍了下,“你怎么不说是你惫懒?你两旬给山长看一次课业,你呢?”
  “哼!”小姑娘把脸埋在自己阿娘的腰腹,不肯说话了。
  “你们父亲春闱未中,写了信来。”
  一听见“父亲”二字,两个女孩儿脸上的笑意都淡了下去。
  见两个女儿如此,柳朝姝的心中只有心疼。
  “你们放心,我既然将你们从易阳县带了出来,就不会再把你们送回去。”
  说完,柳朝姝的脸上流露出了几分的冷意。
  从她正月里带着三房的身家和两个女儿出走,孟叔恒给她写了三封信。
  第一封信开篇是斥责她不该任性妄为不敬翁姑,也不该将庶子留在老宅,后面语气转缓,让她带着家业和女儿一起到繁京。
  柳朝姝自然拒绝了,她话也说得动听,先说自己离开易阳之后多么惴惴难安,一路上又多么危险重重,再说自己到了庐陵之后得了当地豪族相助,在鹤洲边上买房置地,已经安稳了下来。
  至于她是如何离开孟家老宅的,柳朝姝觉得孟家人一定会跟孟叔恒讲上几十几百次,来彰显她这毒妇的狠辣,不需要她再重复了。
  第二封信,孟叔恒的态度就更软了,诉苦说在繁京吃喝不惯,苦寒难捱,想妻子,想女儿。
  情真意切,字字动人,柳朝姝忍不住,将这封信给了旬休回来的两个女儿看。
  “满篇都写了‘要钱’二字。”
  孟月池的点评让柳朝姝伏案大笑。
  钱她自然不会给的,挑了些庐陵不值钱的特产塞了一车,满满当当送去了繁京。
  至于回信,自然也是满纸心疼,满纸诉苦,又盼着他能科举得中。
  “这第三封信,你们父亲直白了许多,科举不中,他也不想回易阳,只想留在繁京入国子监,让我带你们去繁京,若是我不答应,他就让我给他一万两银子。”
  说完,柳朝姝笑着摇了摇头。
  “除了防身银子,我把所有的钱都拿来置业了,人是不会走的,钱我不给……他想入国子监,还得求我姨母。”
  说到自己的姨母,如今的殿中监柳铉徵,柳朝姝轻轻叹了口气。
  “你们的姨外祖母也来信了,要看么?”
  姨母的来信倒是在柳朝姝的预料之外,不过想想也知道,柳朝妤早就希望她离开孟家,知道她真的这么做了,她肯定高高兴兴地给姨母写信,还觉得是“报喜”。
  两个小姑娘都想看,柳朝姝让人将装信的匣子拿来,从里面取出了一封信。
  见孟月容坐在自己的怀里就要探头看信,柳朝姝将信递给了孟月池。
  “你要把为娘的腿都坐断了。”
  孟月容吐吐舌头,像一只小鸟一样飞扑到了阿姐的身上。
  孟月池一手拿着信,一手揽住她的肩膀。
  殿中监柳铉徵,当今陛下的肱股之臣,因为从苏姮起,明宗、仁宗时候几位女相都做过殿中监,她现在已经被民间称作是“柳亚相”,可见其身份之不凡。
  自女官复朝至今,她是最有可能成为下一个女相的女子,在书院里,孟月池经常听山长和夫子们说起她的为人处世、治国之策,亲眼看见她的字迹倒是第一次。
  这样一个活在漩涡之中的人,字迹毫无花哨之处,平实坚毅,信也写的亲近又简单。
  她叮嘱了柳朝姝两件事,一件事是在庐陵的时候要敬重薛重岁,另一件事是让她将家产尽快入了白册,这两件事都做好,她便可以安然在庐陵守着两个女儿了。
  “娘,白册是什么呀?”
  “白册是田产交易记档的册子,这本册子上可以录阿娘的名字。”
  回答孟月容的是孟月池。
  大启朝自明帝起女子就可以立户置业,如今虽然被添了许多的限制,只有有功名的已婚女子才能拥有田产,没有功名,柳朝姝也是有空子可钻的,只要在衙门记了白册,靠着这份记档她就能支配在庐陵的产业,一应收入按时纳税便无人追究。
  白册也只是权宜之计,按照《大启律》,白册用了十年就要被封存,在那之前柳朝姝得把家业落入黄册,也就是户产册中。
  柳朝姝早就把这件事办妥了,她想的很清楚,她两个女儿都聪慧,十年的时间,总有人能中举。
  “你们两个可一定要好好读书,不然,为娘我创下的家业你们都守不住。”
  孟月容“嘿嘿”一笑,赖在了阿姐的怀里。
  “阿姐,你听见了吗?”
  孟月池将信收好,起身放回了柳朝姝面前的信匣里。
  孟月容跟在她屁股后面,探头看匣子里面。
  “阿娘,外祖母也来信了呀?”
  匣子里的一封“吾儿朝姝亲启”在最上面。
  柳朝姝低着头,将信匣合上。
  带着两个女儿离开孟家一事,她自然得告诉自己的母亲柳铉徽,不然等孟家的信先一步到了,她母亲定会被
  孟家人气死。
  给母亲的那封信她写的很艰难,她想写自己在孟家和孟叔恒的貌合神离,却心知母亲会让她忍耐,她还想写孟叔恒的人品低劣,又能想象到母亲劝她男人都是如此……最后,她只能用平直之言说孟家不让她为孟月容延请女夫子,她就带着女儿走了。
  一个月后,母亲的回信到了庐陵。
  开篇一句“吾儿负我”,让柳朝姝的心神几乎都要痛裂了。
  她娘一生颠沛,在她那个入赘的父亲去世之后,娘亲唯一的期盼就是她能过得安稳妥当,成婚十载,她还是让她娘失望了。
  柳朝姝为自己哭,为母亲哭,哭自己的恭顺终于被撕碎,哭自己从小学到的一切终于成了另一种模样,哭自己一颗心都被揉碎却丝毫没有后悔。
  母亲的信,她至今不敢回,也不知道该如何回。
  “容儿你,有空给外祖母写写你在书院的所学所见。”
  “好的阿娘。”孟月容点头,“这事儿简单。”
  孟月池的目光一直都在母亲的脸上,她看见了母亲神色中的勉强,便说:
  “母亲,我带着妹妹去写课业了。”
  孟月容看看阿姐,看看阿娘,刚刚不是还在说外祖母吗?怎么就跳到了课业?
  心不甘情不愿,她被自己的阿姐给拖走了。
  到了端午那一日,柳朝姝一开始的兴致还是不高,孟月容蹦蹦跳跳为了一支红色的龙舟喊天喊地,她在一旁坐着,看着江天一色,群舟争渡,心里想的还是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