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力能扛鼎 第5节
  唐老爷一个猛子扎地上:“不知二殿下驾到,下官有失远迎!”
  “不必见礼,起来吧。”
  唐老爷手忙脚乱爬起来,恨不能拉过荼荼来问问这是出了什么事儿,又不敢在二皇子面前失仪,杵在那儿,瞠目看着那贼人被带走。
  晏少昰示意他上前两步,侧耳过来,低声道:“今夜父皇赴燕王府赏月,与叔父把酒言欢。王府中却进了几个小毛贼,一个小贼慌不择路,从本殿眼皮子底下溜了,跑过了一整座坊,竟蹿进了唐大人您家后院里。”
  他这么悠悠说着,表情那叫一个讳莫如深,脸上还牵着笑。
  而陛下特特赶着深夜出宫去王府,又怎么可能是为赏月?
  唐老爷冷汗一下子下来了,忙撩袍请罪:“下官与此事绝不知情!我家除了内眷就是下人!怎敢谋害陛下!请二殿下明察秋毫!”
  ——蠢货。
  白瞎他刚才贴耳说了,嗓门这么大,一院闲杂人等全听着了。
  晏少昰垂着眼皮看他半晌,才浮起个虚虚的笑:“唐大人请起,此事自有京兆府严查。时辰不早了,叨扰大人和夫人休息,本殿这就回了。”
  天井被关上,里头留了几个卫戍,打着灯笼一寸一寸探查。
  唐夫人手脚直发抖,握着唐荼荼的两手看了又看,焦急问:“伤着哪儿没有?这黑灯瞎火的,你跑院里来做什么!”
  唐荼荼唇瓣翕动,没能吐出声来,喉咙是涩的。
  可唐夫人不用猜也知道,啪啪在她背上打了两下:“你这孩子!大半夜的不在屋里待着,跑来种菜!”
  唐夫人又凶又急,看着唐荼荼脸上没抹干净的血道道,差点哭出来,急得破了音:“赶明儿我就把你这菜园子全给你拔了!”
  唐荼荼右手臂还发着抖,小脸发白,背上又挨了几下打,在唐夫人的摇晃下,像只被责骂的可怜小狗。
  小胖狗。
  晏少昰刚展平的眉骨又皱起,淡声道:“唐夫人,你家姑娘没受伤,是贼人的血溅上去了。”
  唐夫人木愣愣地听完,赶紧拿帕子给荼荼抹了脸,见确实没伤着,松了口气。
  晏少昰又瞧了瞧唐荼荼,问道:“小姐家中行几?”
  “行二。”唐夫人摸不准他意思,规规矩矩作答。
  晏少昰一颔首:“原来是二姑娘。多有失礼,莫怪。”
  身旁没动静,那胖姑娘跟哑巴似的,抓着人以后就再没开过口了。
  唐珠珠反应慢半拍,她原本是在房里试新首饰的,小姑娘家臭美,插了一脑袋的步摇,听着后院的动静,不明所以地跟着来了。
  这会儿才从仆妇口中知道发生了什么,吓得声音都哆嗦了:“娘!吓死我了!咱家怎么会进贼啊!离我院儿这么近!我院儿就挨着街墙啊!啊!他有同伙怎么办啊!同伙都抓完了吗!不会儿明儿来咱家报复吧!”
  唐夫人手脚也直发抖,搂着闺女温声安抚:“珠珠不怕,明儿一早娘就找泥瓦匠来,把墙砌它一丈高,谁也进不来。”
  晏少昰眼珠微转,看着这番母女情深,一时有点搞不懂今儿晚上是谁受了惊。
  回头瞧了一眼,府上的二姑娘捡起她那把镢头,默不作声跟在后头。没往她娘怀里钻,脸上也瞧不出后怕,只是木呆着,吓没了魂似的。
  幼女穿金戴银,长女破衣烂衫。
  这亲疏之别,真是……
  晏少昰瞧她可怜,落后一步,“二姑娘方才拿着镢头,刨什么呢?”
  唐荼荼飞快扬起眼皮看了看他,怕自己的表情又露了端倪,努力木着脸:“刨土。”
  “嗯?”
  唐荼荼不知道这声“嗯”是有什么深意,只好仔细说:“刚摘了一茬菜,菜根留在地里会继续长,但天快要凉了,半个秋天不够它们长大,长出来的菜也不好吃。拿镢头把菜根锄碎捣烂,埋在地里沤一个多月,就能肥地,赶上夏末秋初的时候种丝瓜、白菜,还有土豆。”
  这就明显触及二皇子的知识盲区了。他听完默了几息工夫,才勉强消化,温和笑道:“二姑娘雅兴。”
  大晚上的,搁这儿刨土种菜。
  堂堂二皇子,从后门进来,唐老爷却万万不敢让人家再从后门出去。晏少昰一路穿过正院和内院,目视正路,并不往园中和两侧厢房顾盼。
  那二姑娘像被吓傻了,也没回自己屋,亦步亦趋跟着到了内院。
  廊下点了几盏灯笼,灯火明亮,晏少昰扫了一眼。
  她那条右手臂应该是不抽筋了,两只手紧紧握着拳,腿是软的,脚尖也轻飘,走到门槛前趔趄了一下,吓跑的魂儿还没收回来。
  呵,力气大,胆子倒是小,刚才莽得很,这会儿知道后怕了。
  晏少昰瞧得有趣,无声扯了扯唇。到底是个姑娘家,被他们这阵仗给吓着了,他声音放温:“今日事出紧急,等此案了了,自当携礼来给二姑娘赔罪。”
  这就轮不上唐荼荼说话了。
  唐老爷和唐夫人忙道不敢不敢,小女没被吓着云云,耐不住二皇子坚持,只好先应承下。
  晏少昰笑意温和,脸上是恰如其分的歉疚,行到大门前时又拱了拱手:“不必再送,大人留步罢。”
  他目力极佳,隔着十几步远,看见唐荼荼站在二门旁,敛袖望着这边,地上映出一团胖乎乎的圆润影子,手里依旧拎着那把铁镢头。
  这还是今夜她头回抬起头来看人,尽管隔着很远,晏少昰仍觉那双眼睛亮得灼人。
  晏少昰笑了声,踩着唐老爷和唐厚孜恭谨的辞别声,上了马车,阖眼休憩。
  巷子七拐八绕,窄紧局促,这是安业坊偏南的一块地儿,不是什么好地段,行不开四骑的马车。转弯时,马车碾过墙角的破砖,轻轻一晃动。
  晏少昰被这阵极轻的颠簸晃醒,没睁眼,叩了叩车壁,唤:“廿一。”
  “奴才在。”
  “盯着那位二小姐,看看她在埋什么。”
  第6章
  影卫无声无息潜入后院的时候,福丫刚给唐荼荼捏完胳膊。
  她全身肌肉紧绷绷的,尤其是那根右手臂,看着虚胖,里边却有肌肉,似外边一层软肉里包了块石头,不抽筋了,还是一直抖,抖得茶杯都攥不住。
  怪瘆人的,像说书先生故事里,那种一身人皮没披好的精怪,控制不住自己的胳膊了……
  福丫装着满脑子的灵异怪谈,气儿都不敢喘大了,细声细语请示:“不如奴婢去问问夫人,请个大夫来看看吧。”
  唐荼荼没声响。
  福丫硬着头皮抬起眼,骇一跳,二小姐一双眼睛黑沉沉的,正直勾勾盯着她,仿佛要摄她魂魄。福丫狠狠哆嗦了一下,二小姐才如梦初醒。
  “对不住……你刚说什么?”
  福丫抖得比她还厉害,声音虚得成了气音:“我给小姐去请个大夫吧,小姐您这胳膊……”
  “只是脱力了,我睡一觉就好了。”唐荼荼还得安抚她:“你别急。这么晚了,别烦母亲。”
  福丫一句不敢辩,服侍她洗漱完,看桌上的茶点空了些,又一样一样添满,贴着墙根退出去。
  她要吹熄烛台时,内屋的二小姐幽幽来了句:“给我留一盏灯。”
  声音轻虚飘渺,福丫也不敢问,留了一盏灯,麻利地退出去了,生怕走得晚了,看见“精怪”在作法。
  她是极省心的丫鬟,半年前唐荼荼打发走了另一个丫鬟,只留下了福丫,就是因为福丫话少,脑子还有点迂,遇着了奇怪的事儿她也会想,也会怕,可想不通,便作罢,闭紧嘴巴,不会跟旁人讲。
  北边耳房的门关上,院子里静下来,阖府也没声响了。
  那一盏烛灯不算亮,立在外屋转入内屋处的防火台上。这台子也是唐荼荼自己找了工匠打的,台面上封有铁皮,周围一米内都无易燃物,就算烛台不慎倒了,也烧不起来。
  唐荼荼盯着那一豆灯,僵坐半晌,才低头,望向自己两只手,慢慢握成拳,又大展开。
  她像是头回学会抓握的幼童一般,右手慢腾腾地抓起一只茶杯,一点点用力捏合,五指和掌心均匀施力,直到杯子在握力的强压下挤出裂纹,碎成手里。
  唐荼荼心噗通噗通跳,把碎瓷片随手丢在桌上,又小心翼翼地去碰桌上的木镇纸,头回浪费了点东西——把寸厚的乌木镇纸一把掰折了。
  她满脑袋的惊喜在理智的压盖下,撒着欢儿蹦跶,越蹦越高,快要压制不住了。
  ——我的力气,回来了……
  先头她给二皇子引路,心神全跑到了身后的二皇子上,那贼人要擒她时,唐荼荼毫无防备,挥镢头时使出了最大的力气,只为求生。
  可抬手的那一瞬,似有一道闪电劈开她肥胖软弱的躯壳,给她注入了无穷的力气。那一瞬,上辈子熟悉的感觉回来了,好似她手里拿着的不是铁镢,而是根轻轻巧巧的木棍,一挥一砸,俱得心应手。
  唐荼荼几乎要喜极而泣。这半年她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耙十平米的菜田会累得腰酸背痛,连平板支撑都坚持不了三十个数,像个废人。
  上辈子,作为她立身之本的那一身力气,随着魂穿而丢掉了。
  她以为是眼下的这副身体太虚弱,刚穿来的那一个月严格健身。仅仅是简单的体质锻炼,没开始魔鬼训练呢,唐荼荼就练得气血虚弱,四肢麻木,连月事都停了。
  大夫开的药一连吃了半月,直吃得唐荼荼面黄嘴苦,垂头丧气,才不得不承认,她这具身体是真的一点用没有。
  而现在,她的力气回来了。
  不行不行,不能高兴,再试试,试试大件的。
  她瞅准了窗边的妆镜。
  妆镜连着底下镜台,实木打的,约莫二三十斤。唐荼荼两手握住案头试了试,竟轻轻松松地抬了起来。
  可不过几秒,她两只手臂都抖起来,肩膀脱臼似的疼,镜台连着妆奁翻下去,橱格倾倒,里头几样零碎首饰乒铃乓啷砸了一地。
  唐荼荼呆呆站着,涌上心头的惊喜散了个干净。
  ——我力气呢?怎么又没了?
  她试了足足半钟头,搬了椅子,挪了柜子,抬了床,力气时大时小的,最后像投石入水一样,全歇下去了,没留下一点涟漪,只留下两条胳膊的酸麻胀痛。
  唐荼荼再试着举握重物,这下别说镜台,连放了两碟茶点的那托盘,她举着都费力了。
  怎么回事啊?这力气还有时效的吗!
  这一喜一悲,来去都快,唐荼荼怔坐半晌,一个猛子扎到床上,握着双拳,张大嘴,无声地“咆哮”了一分钟。
  有这么欺负人的么……
  这样无声的发泄很费力气,发泄完了,唐荼荼抹了把眼睛,脱力躺在床上,双眼无神地望着帐顶。
  这是她穿越的第162天,日记十天一本,已经写了十多本了。
  162天,她却连这个朝代的字还没识完,书看不懂,话说不通,简体字却已经写不顺手了。
  她是冬至的那一夜穿来的。
  醒来时眼睛肿得厉害,视物也模糊,唐荼荼几乎以为自己受伤失去了视力,做了两遍眼保健操,才看见点东西。
  彼时万籁俱寂,正是深夜,她胃里隐隐作痛,不记得是受了什么伤。待看清屋里陈设,唐荼荼才觉出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