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刚进门,老人说:“程程,有人让你去骨科陈主任办公室一趟。”
  简嘉心里一跳,脸上不大自然:“好,姥姥,您午休会儿,我很快回来。”
  老人拉住她:“是不是替我们办住院的那个医生?”
  “嗯。”
  老人也就见过陈清焰一回,年轻人很高,长得也清俊,留的印象颇佳,此刻,心里有疑问,想问又觉得不妥,放手让简嘉去了。
  刚要叩门,门自己开的,走出风风火火的男医生抱着东西,一个错身,简嘉看到了陈清焰,他正微微回首,下巴抵在肩头,眼睛自下而上挑起来,一脸的凉薄相。
  她没办法忘掉那个晚上的难堪。
  陈清焰却完全不是那晚的状态,看上去,清醒又生疏。
  而且,这个男人无论做过什么,都可以一副心安理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的姿态。
  下巴一抬,似乎懒得动一动,简嘉看过去,自己丢的那本法语教材赫然醒目地躺在他整洁有序的桌子上。
  那天,她有回去找,没找到,以为是被人当垃圾丢垃圾桶了,所以,她把附近垃圾桶也照了个遍,当时,周琼皱眉拿刀子嘴忍不住呛她,在她说了陈清焰的事后,周琼认为,应该给对方一个响亮耳光。
  “喜欢兰波?”陈清焰问她。
  “不认识。”简嘉闷闷回一句,她只是对那几句印象深刻,除此之外,她对诗人本身并不感兴趣。
  但她知道他翻她教材了。
  教养也不怎么样,简嘉忍不住想。
  不过,那卷钱,他还是给了周琼,简嘉想到这点,稍微找回礼貌:“陈医生……”
  “不要去那种地方了,虽然我欣赏你现在的理智跟骨气。”陈清焰又很没教养地管起她私事,而且,打断她的话。
  简嘉憋得脸通红,走不是,不走也不是,很想回敬他几句:陈医生,如果没有你这种随便找人过夜的男人,天下很太平,很纯洁。
  但她的教养让她说不出让人下不来台的话,所以,话到嘴边,变成:“我跳舞,跟陈医生拿手术刀,都是在工作。”
  但怎么听,都没太有底气。
  说出去,在酒吧跳钢管舞和在全市最好三甲医院拿手术刀到底怎么才能一样?
  陈清焰笑了一下,她是有棱角的,但不尖锐,不怎么高明地维持着自己的自尊。
  “你家里条件并不好,而你妈妈,现在每天的费用非常高,你在那种地方能撑到什么时候?”他毫不客气打击她那份自尊,目光始终停在她脸上,冷冰冰剖析,像拿着电钻,“你清楚,你非常漂亮。”
  含义不言而喻。
  如果是周琼,她会嚣张地甩给对方一句“老娘乐意,关你屁事”转头扬长而去,简嘉脑子里把这个场景演练一遍,没用,她只有眼泪汪汪羡慕这人真飒,所以,话在嘴里转几圈,是这样的:
  “谢谢陈医生提醒。”
  从认识到现在,简嘉对陈清焰积累的好感可谓一扫而光。
  但他的话,却又那么有道理。
  谁能完全保证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不突破底线呢?
  如果有人开出不能拒绝的条件。
  简嘉打了个寒颤。
  她不想。
  口袋里的催费单露出个小角,陈清焰一伸手,给勾了出来,随意瞟两眼:已经欠不少了。
  他把单子还给一脸窘迫的简嘉,没说什么,摆手示意她可以出去了。
  随手替他关门的一刹,陈清焰的声音又传来:
  “你练过硬笔?”
  管得真宽,简嘉心想,练过硬笔有什么稀奇呢?她还练过芭蕾大提琴学手工素描水粉呢,谁小时候没报过一堆五颜六色的班呢?哦,也许他小时候没有,毕竟在医院大厅看过陈清焰的介绍,他而立了。
  海报上的陈清焰,跟眼前,没什么两样,两只眼,冷冷清清地俯瞰众生在红尘里疲于奔命,而他,是倨傲的大公鸡。
  也许,嫉妒使他五颜六色了,简嘉这会内心戏特别足,他没上过兴趣班……
  简嘉永远只会在脑子里过一过一些莫名其妙又十分诙谐的画面。
  回头就给陈清焰的画报上添一个鸡冠,火红火红的。
  她皱皱鼻子,觉得自己太不厚道,回头看他,点了下头。
  再去缴费时,发现已经不欠费了。
  简嘉捏着银行卡,里头是这些天东拼西凑的些微数目,本着能交多少交多少的原则,从窗口处转身,简嘉心里疑惑地不行,没敢跟老人说,第一反应是要不要去报警,会不会谁交错了费用?
  等简母转入普通病房,这笔钱,没人来找,简嘉再忍不住,和周琼在小公寓里做饭时,顶着呛死人的油烟,手里掂把水芹菜,她一边择,一边说:
  “有件很奇怪的事。”
  周琼嫌她碍事绊脚的,袖子挽得老高,屁股一撅拱她一下:“起开,我刷锅。”简嘉就又挪了下,厨房太小,两人在里头转不开,她又爱帮忙,没办法,小半天的空,简嘉挪来挪去一百八十回了。
  “直说。”
  简嘉抿抿嘴:“我妈的费用不知道谁给交的。”
  刷锅的手停了,周琼关上水:“快,快,头发痒!”简嘉忙把菜一丢,在围裙上抹两把,替她撩开耷拉下来的长刘海,挂上去,又给拿手背揉了几下眼睛。
  两人配合默契。
  周琼也意外,张大了嘴:“数目可不小。”
  眼珠子咕噜转两下,拎着菜刀一指简嘉:“该不会是陈医生想包养你?”
  简嘉刷地红了脸,胡乱捞起抹布就往周琼嘴里塞,周琼躲一下,笑骂她:“哎,简程程,你别蹬鼻子上脸,小心见血封喉!”
  “好了,好了,说正事。”周琼低头切起肉丝,“这事吧,我给你分析分析,叔叔出事后,别人都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所以,你的亲朋故旧别想了,外公外婆也排除,天天搁一块没什么好瞒的,你一直交际圈子也小,想来想去,也只有陈医生了,他,百分之九十九对你有意思。”
  刀一搁,拿老抽芡粉腌肉,趁这个空档,周琼支着手靠在灶台琢磨起来:
  “他这是追你,不过呢,改路线了,本来可能打算来一炮就走人,但发现你坚贞不屈,是当代贞洁烈女,他就想了,嘿,这妞儿有意思,脑子一热,开始默默砸钱英雄救美,你放心,要真是他,他早晚铁定出来认。”
  两人越来越熟,周琼也越来越贫,说着说着,倒把自己逗乐了,简嘉听得一声不吭,听她笑完,小声说:“我不能随便要人家的钱,我……”
  “行了,什么时候了,你还拿乔,装清高,”周琼嗤她,尖利劲儿上来,“他要真有这个心,为什么不接受?反正103的医生有钱,就当恋爱,这也不算包养,他又没结婚,完了你要是觉得脸皮挂不住,慢慢还就是,不是我说你,你就这点最烦人,爱装,明明日子都过得千窟窿万眼儿了。”
  简嘉被抢白,这次很平静,只是抬眼:“我爸爸就是随便要人家的钱。”
  周琼一愣,没话说了。
  手机里收了几条信息,还是许远,简嘉握着手机,沉思了会儿。
  程程,这是打算绝交吗?
  后头是个捂脸的表情。
  许远回国后,接手父亲的房地产事业,房地产这块经过二十年高歌猛进的发展,市场虽然冷静下来,但房子总要买的,人口红利仍是房地产市场能维持相对高位的一大基础。
  城市逐渐出现老龄化趋势,许家也早在布局养老型地产,拼口碑和品质。
  土地出让仍是供不应求。
  许家的生意越做越大。
  南城因市建地产拆迁等问题而落马的官员不少,许家毫发无损。
  会站队,是门艺术。
  简嘉偶尔想起唇红齿白干净明朗的许远,跟父亲一起,来自己家做客那个遥远的午后。那个时候,许父开过玩笑,两家要联姻。
  商人骨子里的慕官情结,几千年不变,时过境迁,简家已经没有任何价值。
  这样的世情,不难懂,也没什么可难受的,简嘉整理整理思绪,吃完饭,跟周琼去了“龌龊之徒”。
  几场舞下来,她惴惴的,总担心那些晦暗不明的光线里坐着不动声色的陈清焰,他的眼神里有刺,她看的见,简嘉也不知道自己躁着什么。
  状态不好,夜班经理看出来了,提醒了几句,不再苛责,简嘉来跳后,客流量明显增多。
  医院里查房的主任大都和蔼可亲,每天,白茫茫跟着一片,进修医生,实习生,什么人都有,简嘉则到点掏出小本本认真记医生的每个嘱咐,大家都笑她,她也就腼腆不说话,照记不误,翻来覆去的,都要会背了。
  把小本本一合,塞进包里,她交待老人几句,去食堂买饭,顺便琢磨着怎么侧面跟陈清焰打听钱的事儿。
  外头吃腻了就回食堂,两地儿来回倒腾。
  103食堂分三层,一楼给的病患家属。
  秋阳高照,空气干燥,天空蓝且干净,一缕云彩没有,但秋老虎中午发威,日头浓烈,晒得脑门出油。
  刚拐过花园,简嘉一下就瞧见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第10章
  103职工食堂在三楼,伙食好的令人发指,中西合璧,既有各种日式海鲜、法式番茄沙拉、煎牛排、青酱意大利面等;也有黄鱼、鱼香肉丝、狮子头诸多地道的中餐。
  另有温馨下午茶。
  关键价钱平民。
  在市三甲里首屈一指。
  沈秋秋有耳闻,要来见识,在今天陈清焰查房时由沈母和来得勤快的张姨当做闲聊一样提起,没几句,这事理所当然凑成。
  惹得几个实习生皆用一种富有意味的表情看着年轻的沈秋秋。
  沈秋秋本来厌恶大妈,避之不及,但不得不佩服中年妇女那一张巧嘴,说着说着事儿就成了,这世界,没操红娘心的大妈不行,得断多少好姻缘,她第一次觉得身材走样腰围臃肿远看像蛤、蟆近看像橘猫的张姨有可取之处。
  三人避无可避地都拐到通往食堂的唯一正路上。
  路上的医生护士在跟陈清焰打招呼时,必然的,在错身的几秒里快速地上下打量起沈秋秋,陈清焰没带过女朋友来食堂,第一回 。
  沈秋秋很享受那些探究的目光。
  她脸上露出得体的微笑,走路时,似有似无地跟陈清焰有些微肢体碰触,轻如羽毛,可以忽略不计。
  简嘉看到他们,抱紧饭盒,有意识走慢一点,想落在后面,但沈秋秋很自然地和她搭腔,一脸惊讶:“简嘉?你也来食堂吃饭?阿姨好些了吗?”
  简嘉硬着头皮笑:“嗯,我妈好多了,谢谢。”从同学那已经知道沈父的事,室友们也都去探望过了,简嘉没去,她觉得自己到时可能会被沈秋秋轰出来,但现在,她愿意和和气气的,简嘉便很轻柔问她一句:
  “沈叔叔呢?”
  “我爸爸很快就能出院了。”沈秋秋说,像是无意带出下面的话,“简叔叔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