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崖不落花与雪 第14节
  “困就睡。”
  “我想睡软软的床榻上,帐子最好像云一样。”
  “梦里什么都有。”
  肃霜又朝他连翻白眼,反正他看不见。
  其实她还舍不得睡,还想看着那双眼,可天之道的责罚毕竟不是小菜一碟,此时痛楚轻减,倦意如潮水包围,她不知不觉便真的睡着了。
  梦境如期而至,犬妖也如期而至,模模糊糊一团阴影轮廓,头顶尖尖的耳朵晃个不停。
  他在抱怨:“这是什么刁钻古怪的要求?冬天的花好找,夏天哪儿来的雪?不然从凡人的地下冰窟里偷几块冰?”
  肃霜笑话他:“我说的才不是冬天开的花,我是要冬天开不出的花开在夏天的冰天雪地里,做不到你以后可别胡吹自己妖力强横了!”
  犬妖“呵”地一笑:“我就是弄出来,你看得到么?”
  “那你就别管了,有本事变出来再说。”
  温暖的日光落在发顶,和风习习,这里没有风雪茫茫,只有风和日丽与犬妖。
  梦醒来时,肃霜已不知何时变回了人身,木屋里没人,院落里没人,祝玄走了。
  她闭上眼,在柔软洁白的茅草垫上翻个身,打算再睡一会儿,忽听山神的声音从院外传来:“少司寇可要用些膳食?小仙府内还有一眼玉髓灵泉,少司寇若不嫌弃,不妨泡上一泡,小仙这便为您备好上房。”
  她探头往外一看,果然那抹挺拔的苍青身影还在,慇勤的山神先听见了动静,扭头望见她完好无损的模样,眼睛登时瞪得溜圆。
  肃霜冲他一笑,唇边漾出两个梨涡来,声音比梨涡还甜:“山神,玉髓灵泉我也能泡吗?哦,还有膳食,也有我的吧?”
  不等山神说话,祝玄已开口:“我不用。”
  他刚转身,肃霜已穿花蝴蝶般扑到他身边。
  “少司寇,别不用嘛,我们一起吃点东西,吃完再去泡那个玉髓灵泉。”
  她慵懒的鼻音带着刁钻的俏皮,脑袋微微偏着,满头青丝落去背后,两只眼目光灼灼,钉在祝玄脸上,拽都拽不下来。
  一夜过去,天之道责罚印记已彻底消失,她精神特别好,又摆出极诚恳的模样保证:“你放心,我绝对不偷看。”
  祝玄淡道:“听说玉髓灵泉冰凉彻骨,可提神醒脑,我这便送侍者去泡上一天,醒醒神。”
  看来传闻疯犬喜怒无常是真的,昨夜的和气一晃眼就没了。
  肃霜又穿花蝴蝶似的扑回木长廊上,一手勾紧柱子坐下去,还不死心:“那我们用膳好不好?少司寇你不知道,我下界半个多月,连口茶水都没喝到。”
  说得这么可怜,那手勾着柱子是什么意思?怕他把她丢进灵泉?
  祝玄觉得这花痴书精真有些不简单,就在那根线上来回蹦跶,反覆介于烦与还行之间,像耳朵旁粘了根软毛,不在意就痒一下。
  没工夫跟她耗,他选择撕脱这根软毛。
  肃霜忽觉耳畔微风起,祝玄的神力在震荡,肯定是想给她吃个真痛的教训。
  想得美。
  玄白相间的纤细身影真正比闪电还快,倏地又用老姿势抱住了数丈外的另一根柱子,还冲祝玄扬眉笑:“少司寇,昨天你看到第几页了?”
  竟然快到连玄凝术都能躲开?
  祝玄不由抱臂靠着柱子,眯眼细细看她。
  肃霜还想再逗他,忽听尖锐竹哨般的声响划破长空,一道清光箭矢般落在祝玄身前。
  他极少见地露出凝重神情,将悬浮的信笺打开,匆匆一扫,忽然开口道:“侍者,归柳遇到了妖乱,此次是我思虑不周,耽误收集神力,五日内我必取回玉瓶和玉罗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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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玄嗜甜如命。
  第15章 郎心如铁何无情(二)
  天刚黑,肃霜躺在樟树粗壮的枝桠间,一颗颗数星星。
  她下界这么多天,不要说妖乱,妖族都没见着几个,怎么刑狱司秋官一插手,妖乱就冒出来了?秋官是有什么吸引妖族仇恨的本事吗?说起来,刑狱司好像确实会招妖族恨……
  唉,祝玄收到清光传信,只说了一句话就走了。
  他的意思应当是叫她在山神洞府里等五天,他肯定没体验过势利眼这种东西,那山神连胡子都是势利的,对着少司寇是柔顺地垂下去,对着她就盛气凌人,能飘上天。
  回头她得跟雍和元君絮叨絮叨,把这笔账算回来。
  肃霜数完东边的星星,再去数西边。
  数了没一会儿,林间突然起了风,叶片被吹得东倒西歪,四周越来越暗,她发现没法数星星了,厚重的妖云不知何时笼盖四野,将星月遮得严实,冰针般的妖气扎在皮肤上。
  不是吧?真就遇到妖了!
  肃霜起身四处张望,只见天顶有一团白光曲曲折折地绕着,像是在竭力躲闪什么,渐渐便往这里来了。
  “咻”一声锐响,怀中一沉,雪白的兔子一头撞她肚皮上。
  和兔子一起撞过来的,还有密密麻麻的猩红妖剑,伴随炸雷般的巨响,方圆数丈内的树被绞了个粉碎。
  一个粗野的声音紧随其后:“往哪逃?你早些束手就擒,也省得爷爷追你这半天!”
  妖云凝成一团,现出一道极高大的身影,他半露妖相,双目猩红似血,长耳垂在肩上,竟是只兔妖。
  肃霜捂住生疼的肚皮,贴着兔子耳朵悄声问:“盒盖盖,他不会就是你仇家吧?”
  盒盖一路奔逃,喘得话都说不利索:“放、放屁!他那点浅薄妖力也、也敢……可恨!要是以前,我、我一根指头就……”
  还提什么以前?现在不就是只弱唧唧的仙兔?瞧瞧,被追得连滚带爬,肚皮险些给它撞个窟窿。
  那兔妖见满地狼藉中多了个神女,怀里抱着自己想要的仙兔,立即呵斥:“把仙兔放下!爷爷饶你一命!”
  却见那神女突然转过头来,抬眼朝他微微一笑。
  神女青丝如瀑,颈项纤长,好似白玉雕出来的。她额间浅紫色的宝石光晕流转,映得双目中眼波似嗔似喜,似冷似暖。那一双眉尖微微蹙起,似有凄楚之态,然而她唇边两个梨涡凹得娇俏,种种风情糅杂在一块儿,实实殊色难描。
  兔妖为这难得一见的美色晃得愣了一瞬,下一刻又见她轻飘飘旋身而起,足尖踏中半空的落叶,倏忽间没了踪影,只留下余音袅袅:“我走了,丑八怪。”
  四面八方的风灌进肃霜的衣袖,盒盖被吹得发懵,这就逃出来了?这么快?她不是仙丹!她是闪电吗?!
  “盒盖盖,”肃霜的声音在风中四散,“你是来下界找我的?我不是给你留了字条?”
  盒盖张开嘴,隔半天却冷哼一声:“谁来找你!我就想下界来玩不行啊?”
  “那你怎么往我这儿奔?肚皮都被你撞青了。”
  谁想往她这儿奔!它也没办法,下意识就奔了!都怪锦盒仙丹之间该死的联系!
  盒盖莫名恼羞成怒,忽听肃霜问道:“那个兔妖是不是看上你的美貌,想把你抢走当压寨夫人?”
  盒盖大怒:“你脑瓜里能不能放点有用的东西!我现在是仙兔!这种破烂妖族喝一口我的血能提升多少年修为你知道吗?!”
  “别生气嘛,一生气就不可爱了。”肃霜娇滴滴的语气好似火上浇油一般,“既然不是贪图美色,那兔妖莫非是哪位妖君的儿子?”
  这些年因为天界秩序乱成一团,下界妖族前所未有地兴旺,即便如此,敢朝神族下手,还得是那些厉害妖君的族裔,天界多少会给他们点面子,毕竟剿灭的代价太高。
  盒盖冷道:“他就是个逢迎拍马的下贱东西!说是环狗妖君闭关结束,要抓我献给妖君当贺礼。”
  它咕哝了一阵,突然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你这破差事做完了没?赶紧回、回天界!那个环狗妖君可厉害了!听说当年神战司三十六战部被他灭了两部!要是不小心撞上他,你我这点小身板,给人家塞牙缝都不够!”
  盒盖说得有道理,但回不回可不是仙祠侍者说了算,再说了,玉瓶和玉罗盘还没拿回来呢,想来那替她收集神力的秋官多半是落在环狗妖君手里了,怪不得疯犬临走时神情那么凝重。
  最近下界不安宁啊,又是良蝉被杀,又是环狗现世。
  肃霜叹了口气,正要说话,却听身后传来妖剑锐利的破空声,兔妖粗野的声音也一并传来:“爷爷看你再往哪儿跑!”
  咦?他怎么追上的?
  肃霜避开妖剑,衣袖拂动洒落清光,果然马上便有幽幽一线游丝浮现眼前,游丝一头连在盒盖身上,划出腾云的痕迹。
  这妖术倒是头一回见。
  妖云似纱帐坠落,将肃霜拢在其中,猩红的妖剑不再是雨点,而是肆卷的暴风雪,铺天盖地砸过来,眼看便要将她绞成粉末。
  盒盖的尖叫声卡在喉咙里,冷不丁听肃霜笑了一声,听起来像是突然生出什么绝世妙计,她得意洋洋:“盒盖盖,咬住袖子别松。”
  暴风雪般的妖剑重重撞在一起,从最不可能存在罅隙的地方翩翩然飞出了神女,玄白双色的侍者衣云一般裹着她,她优哉游哉地朝兔妖招手。
  “来追,丑八怪。”
  肃霜抬起右手,手背上放了只小玉勺,滴溜溜转了片刻便停下,勺头指向北方。
  玉勺和玉罗盘本是一体,她嫌勺子挡住符文便掰了下来,此时便有了妙用,勺头指的方向应当就是玉罗盘所在。
  祝玄应当也在这个方向吧?看看运气如何。
  肃霜跟着勺头指的方向飞得不快不慢,每每只在妖剑快触到身体时,才疾若闪电般避开,兔妖在后面污言秽语叫骂不绝,他显然恨透了“丑八怪”三个字。
  “爷爷今天非把你捉住,扒皮抽筋!”兔妖吼得震天响,“再把你眼珠挖出来!叫你看着自己的皮做成鼓!爷爷每天敲!爷爷还要剐你的心!吃你的……”
  一语未了,眼前银光忽闪,兔妖只觉胸口像是被太山重重撞击,登时断了线似的往下栽。
  “少司寇!”
  肃霜也像断了线似的往那抹苍青身影扑,呲溜一下钻到他背后,拽着袖子不放。
  “吓坏我了!”她楚楚可怜地含着泪,“少司寇怎么在这儿?”
  秋官们将跌落的兔妖捆好架过来,他胸前硬生生吃了祝玄一道银龙鞭,凹进去一大块,满脸满嘴都是血,早已不省妖事。
  祝玄只瞥了他一眼,目光便转回肃霜身上。
  才一天,她又黏上来了。
  祝玄出手如电,精准地从肃霜鼓鼓囊囊的袖子里揪出只肥嘟嘟的仙兔,它僵硬得好似一颗风铃,瘫在掌中装死。
  他拨了拨仙兔毛茸茸的耳朵,语气听不出喜怒:“怎么回事?侍者编来听听。”
  肃霜委屈地看着他:“少司寇离开后,山神就把我赶出来了,我本来想在那座山里等少司寇,可这兔妖突然出现,说要捉我的兔兔送给环狗妖君,我跟他争执了两句,他就想杀我……我一路乱逃,幸好遇到少司寇……谢谢你救了我……”
  她可一个字没编,全是实话,她明明是一颗纯善又柔弱的仙丹丹。
  但祝玄的心肠是万年寒铁铸就,半点不动容,只掂了掂装死的盒盖:“你的仙兔?黑线仙祠并不许养这些。”
  肃霜一把将盒盖抢过来抱在怀里:“我的兔兔一直养在仙祠东边的仙林里,它想我了才从天界跑下来,它胆子和我一样小,少司寇别吓它。”
  这一动,她袖子里的玉勺“叮”一声掉在了地上,祝玄手指一勾,玉勺便落入掌心。
  他了然地看着玉勺,哦,果然是小把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