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游戏 第99节
  “阿千,是我!你在哪儿?”三郎听到阿千呼唤,声若洪钟地应着,双手向前伸着虚空摸索,跌跌撞撞走向阿千。
  “吧嗒”,三郎的左小腿踢到一截横着刺出的枯木,顿时皮肉翻绽,血流如注。他却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只是脖颈微微后仰,露出被长发遮盖的面容。
  我心头剧颤,倒吸了一口冷气——就着月光,依稀能看出三郎鼻梁高挺、眉骨凸出,略显方形的宽大下巴将整个面部勾勒的轮廓分明,无形中透出坚毅、强悍的神态。
  唯独他深陷眼窝的双眼紧闭,眼皮被密密麻麻的细线上下缝合,就像是趴着两条蜈蚣。
  我略微一愣,似乎觉得这个场景很熟悉,仿佛在哪儿见过,猛不丁又想不起来。
  并且,我还有个疑问——“相由心生”,这副面相体态,会是《铸剑》里记载的那个“唯唯诺诺,背叛妻子阿千”的人?
  再看阿千,虽然沾满血水的头发依然像帘子似地挡着容貌,好像古代妖鬼传说中,整个脑袋长满头发的无头鬼。但是依然能从夜风吹起的发丝缝隙里,模糊看到她的那双眼睛,同样被缝死了。
  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越来越强烈,甚至让我心情有些烦躁,探询地看着月饼。
  更让我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从来都把情感深藏于心,永远一副冷冰冰表情的月饼,居然眼眶微红,微微抬头,两行泪水从眼角……
  “嘣”的断裂声从月饼手里响起,一枚坚硬如铁的桃木钉,生生掰断了,钉尖深深扎进掌心。月饼依然仰着头,慢慢摊开手掌,任由滚烫殷红的鲜血裹着断成两截的桃木钉,掉落。
  “三郎!三郎!”
  “阿千!阿千!”
  这对被狐狸躯体禁锢,不知熬过了多少岁月,忍受着非人的折磨,在无边黑暗中踟蹰千年,终于在姑苏城外再次相聚的恋人——嘶声呼唤着、摸索着、蹒跚着、缓慢着、坚定着,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短短十几米,他们像是又走了几千年,很长很长,很久很久。直到,蜿蜿蜒蜒向彼此延伸的血痕,于两人相拥的脚下,交集。
  娇小的阿千,柔柔弱弱地依偎在三郎宽广厚实的胸膛,呢喃着情郎的名字,只是她的眼睛,无法流出泪水。三郎紧紧抱着阿千,似乎要把她挤进身体,也许只有这样,才不会再次分开。
  阿千微微仰头,长发散开,惊世骇俗的容颜如同一道耀眼的光,照亮了整片黑压压的树林。她的嘴角依然扬起一丝浅笑,宛如玉石般晶莹剔透的手指,轻柔地抚摸着三郎的脸庞:“你还是那般模样,只是我再也看不见了。”
  呆立许久、不忍打断恋人重逢、惊异于月饼流泪的我,看到阿千的模样,瞳孔骤然放大,胸口像被猛捶一拳,忍不住“啊”的惊呼!
  阿千和月饼,眉眼、脸型、神态,简直一模一样!
  “谁?!”三郎怒吼。
  他们本就说的是几千年前的吴越古语,我能将就听懂几句已经可以了,但是要做到交流回复,那是万万不能。况且,当时情形,我也能说些啥?
  总不能来句“您二位先别急着叙旧,赤着身体有碍观瞻,要不先穿件衣服再聊”吧?
  “是你们?!”三郎侧身挡在阿千身前,侧耳辨识我们的位置,满面怒容,大踏步冲了过来。
  匹猛无比的烈风迎面刮过,割得脸皮生疼。我好像看到一座崩塌的大山,遮天蔽日压了下来;又像是一头狂奔不止的公牛,顶着犄角撞了过来。
  这片林子本就茂密,躲闪很受限制。我又震惊于月饼和阿千相似的容貌,一时间竟愣在原地,眼睁睁瞪着三郎,野兽般疾冲而至。慌乱间,我总算没忘记抽出瑞士军刀,横在胸前,随时应对。
  月饼却做了个很奇怪的举动,用力摁下我的胳膊,随即高声喊了两个音节。十几米外的阿千听到月饼声音,娇躯微颤,神色茫然地皱起双眉,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三郎!别!”
  我的瞳孔里,是三郎猛然顿住、近在身前的魁梧身躯;我的鼻腔里,是三郎浑身浴血、汗气蒸腾的腥膻气味……
  我,的,耳,朵,里——是,月饼,喊的,那两个字!
  那是蛊族特有的蛊语,类似于“尼兹”的发音。
  它的含义是——
  姐姐!
  第171章 夜半钟声(十八)
  我就像身处回音极佳的逼仄密室,耳边不断回荡着月饼喊出的“姐姐”,层层叠叠挤压进耳膜,化成轰隆隆的巨响,震得头皮发麻,阵阵晕眩。我努力控制纷乱的思绪,但是根本做不到,满脑子只有一个疑问:“阿千,被人狐禁锢的阿千,怎么会是月饼的姐姐?她不是当成蛊器培养蛊王,死了么?为什么会以这种方式出现?”
  以至于,我根本没有注意到,像座大山般站在面前的三郎,听到阿千的惊呼劝阻,仅仅停滞片刻,又迅猛地挥出粗壮胳膊,坚硬的拳头狠狠砸在我的胸口。
  “咚!”
  我记载“文字游戏”的诡异旅程时,无数次使用过的“仿佛胸口被重重捶了一拳”这段文字,变成了现实。
  这种感觉很奇怪——我的身体就像导力装置,清晰地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力量,由胸口传进内脏,直至后背。
  随即,那股力量顺着脊柱传至双腿。膝盖像被抡了一棍子向后顿挫,腿筋“绷绷”脆响。
  紧接着,这股力又从双腿震荡回腰腹。腰部像被绑了根绳子往后拽,蜷缩向后凸起。然而,上半身和双腿却向前探出,双脚不受控制地脱离地面,整个人像一张扔出的弓,倒飞而出。
  此时,我才感受到,胸口像是泼了一杯滚烫的水,热辣辣针扎般疼痛。身处空中,视线所及,所有的景象迅速向前窜动,直到脊梁撞到粗粝坚硬的老树,又一股巨力裹着剧痛传回胸口。两股力量在体内相抵震荡,挤压的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了位置,灼热腥咸的热流从腹部涌起,从食道顶进喉咙……
  我再也忍受不住,张嘴喷出满口鲜血,身体软绵绵地顺着树干瘫落。树皮隔着衣服摩擦脊梁,就像一把钢丝刷磨砺着皮肉。剧痛中,我又呕了一口鲜血,再也没有站起的力气,只能勉强抬头。
  模糊的视线里——
  三郎双目赤红,嘶吼着挥拳冲向月饼。
  月饼哀伤的目光始终注视着茫然慌乱的阿千,根本没有注意三郎,只是轻飘飘地抬起左手,随手握住击向胸口的硕大拳头。
  三郎势若奔马的前冲身躯,硬生生顿住,双脚前后交错呈“弓”字形,臂膀的血管虬结凸起。又是一声雷霆暴喝,收拳、挥拳,再次击出。
  月饼后跃几步,和三郎保持五六米的距离,扬扬眉毛,抬起被桃木钉刺破的右手,在额头画了个奇怪的符号。
  几乎同时,他依旧如标枪般笔直的身体泛出肉眼可见的红光,碎碎斜斜半遮眼的长发无风自动。“刺啦刺啦”几声裂响,t恤被迅速隆起的肌肉撑裂,仅剩几缕破布挂在精壮的肩膀。
  “介!”
  “叠!”
  “颂!”
  “落!”
  月饼一字一顿地喊出类似咒语的四个字,四条筷子粗细的红线从他的腰间浮现,像四根飞速生长的蔓藤缠绕纠缠,爬满整个背部,形成了一幅形状奇异的图案。
  那是,很多年前,我,在,泰国,见到过的——凤凰纹身!
  “砰!”月饼对着三郎的拳头击出一拳,如同两块生铁碰撞,几乎要迸出火星。三郎肌肉隆起的胳膊像注入一管水,手腕漾起波纹状的螺旋水纹,极快地蔓延至臂膀,爆豆般的骨裂声不绝于耳。
  在我失去意识前,眼前残留的最后影像是,三郎庞大的身躯飞出,狠狠撞在一棵老树。
  树干猛颤,枝叶纷落……
  而我听到的最后声音是——
  “不管你是谁……这一拳,是替南瓜还你的。”
  第172章 夜半钟声(十九)
  电筒灯光在暗绿色水流里照出拳头大小的光圈,笼着烟灰随波旋转,反射出诡异的苍白色,慢悠悠漂进水潭。在距离潭中石台半尺左右的距离,停顿片刻,化成一溜白线,疾冲而去,须臾不见。
  换个更直观的形容——如果把烟灰比作铁片,那么石台就是磁石。当铁片靠近磁石,瞬间被吸附过去,融为一体。
  “天地孕生万物……”我把抽剩的半截烟头放在水面,观察着流向速度,“有生必有死,有阴必有阳,有宅必有墓。子母穴,是类似葫芦形状的连环穴,上凶下吉或上吉下凶都有可能,大多数是上吉下凶。说到葫芦,知道古代修仙方士为什么都拎个葫芦收妖、放药么?喏……葫芦是两个圆坨……”
  我双手比划着葫芦形状:“内含乾坤、阴阳,从道家理论上说……”
  “南老师,咱能唠点儿正经嗑么?”月饼叹了口气很无奈,“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讲这些?”
  我正说的入港,被生生打断颇有些不舒服,寻思寻思也是这么个理儿:“自从周朝起,探穴寻墓兴盛。历朝历代的堪舆大师,最希望也最担心的,就是遇到子母穴。稍稍走眼,没看出隐藏在吉穴里的凶穴,那可不是名声扫地那么简单。葬入子母穴的墓主,从入葬第三年起,煞气成形,五年内家族后人必受影响。比如……”
  我随口举了几个历史里比较有名家道中变、突遭横祸的世家望族,又瞅了一眼浮在水面的烟头:“就连探穴寻墓的堪舆大师,运势、寿命、家族也会受到反噬。”
  月饼微微皱眉,明显有些不耐烦,我也就不掉书袋子了,直奔正题——
  照理说,堪舆大师们对子母穴唯恐避之不及,却也有一个人琢磨出其中门道,究其一生寻找此穴。
  此人,复姓司马。
  东汉末年,三国鼎立,曹操为扩充军饷,暗中组织了两支盗墓的部队。东晋孙盛撰写的《魏氏春秋》,曾收录陈琳的“讨曹檄文”——“又梁孝王,先帝母弟,坟陵尊显,松柏桑梓,犹宜恭肃,而操率将校吏士亲临发掘,破棺裸尸,掠取金宝。至令圣朝流涕,士民伤怀。又署发丘中郎将、摸金校尉,所过隳突,无骸不露。”
  实际上,陈琳对于这两支部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发丘、摸金各有分工——摸金校尉以“挖、劫、掠、毁”为手段,既盗取金银财宝补充军饷,又能败了吉穴良墓的气运,一举两得。至于发丘中郎将,做的是“寻、探、采、集”的营生。简单来说,就是为曹操寻找格局绝佳的墓穴。
  复姓司马之人,出身于百年望族,所知所学极其渊博驳杂,自然不是起于布衣的曹操所能比拟。
  此人野心极大,隐忍多年,逐渐取得曹操信任,主动请缨统领发丘中郎将。历史关于此人的记载,曾经“引起曹操猜忌,从而避世隐居很长一段时间”。其实,只不过是“带领发丘中郎将暗中寻墓”的幌子。
  如此遍寻几年,终于让他找到一处看似吉穴、实属凶穴的子母穴。
  纵然曹操工于心计、一世枭雄,在这件事儿上,意识形态和历代王侯没啥区别——“既想自己死后过得好,又想后人活着过得好。”
  为确保曹魏王朝千秋万代的气运,还特地颁布《终令》,陵址选“瘠薄之地”,葬后“不封不树”,陵内不“藏金玉珍宝”(这是暗示盗墓贼们,我这墓里啥也没有,就别惦记了),又布72疑冢混人耳目。
  估计曹操含笑而终、带着美好愿景入土为安之时,怎么也想不到——曹魏王朝以高级打工人身份,仅仅存在了五代46年,便被司马一族夺了股权,创建了“两晋公司”。
  受子母穴运势反噬的的司马一族,也没利索到哪去。以“最孱弱、荒诞、混乱”著称的两晋王朝,在中国历史长河里鬼迷日眼地漂了156年,还没翻起啥浪花,就被刘裕建立的“刘宋王朝”,一板砖拍回了河底。
  由此可见,子母穴的凶险,绝非常人所能承受,哪怕是命格绝佳的天选之人。
  子母穴之所以如此厉煞,和三千多年前的那场“商周大战”、也就是“封神大战”有关。
  “天地生阴阳,乾坤孕万物。天道地理,莫不其从。唯其一物,颠倒阴阳,混乱乾坤,为‘子母穴’。”
  “母穴镇气,子穴……”
  “封妖!”
  “南少侠,你的意思是……”月饼扬扬眉毛,抬手甩出一枚桃木钉,正中水潭中央的石台,“这底下……”
  “叮……”
  金属触碰的清脆响声倒是悦耳,桃木钉刺破一小块青苔,露出翠青色的石台本体。更奇得是,桃木钉仿佛被石台吸住,颤悠悠粘了几秒钟,才落进水潭。
  “噗!”水潭并没有泛起水花,而是像一大锅黏糊的玉米粥,托着根筷子那样托着桃木钉。而这根桃木钉,又像指南针里的指针,逆时针旋转三圈,直至钉尖对着石台,钉尖急速颤动,发出“嗡嗡”的细密响声。
  月饼使用的桃木钉取材于百年雷击桃树的木心,制作过程极其复杂,需要“浸泡、淬火、施药、入蛊……”十多道工序,七七四十九天才能做成。
  最麻烦的是,月饼为了彰显个性,每根桃木钉的尾端还要刻上大篆的“月”字logo。
  并且是,我刻!
  至于原因,让我无法反驳——堂堂过气作家南晓楼,连几个大篆都玩不明白,还有什么资格“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赚稿费?
  以至于,每次月饼隔几个月就失踪,人还没回来,先寄了一大箱沉甸甸到付快递的时候,我心里就哆嗦。
  既心疼快递费,又心疼本该叼着烟斗喝茶写小说的悠闲时光,就这么白白糟蹋了。
  一个多月就浪费在这儿破事上面!
  读者还等着新书出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