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节
  出了福宁殿,瞧见不远处廊庑下站着一个人,正好这时权中青正在与其他人寒暄,他往后撤了两步,绕开众人视线走了过去。
  一个在前面走,一个在后面跟。
  走出一段,见避开了其他人的视线,元贞停住脚步,转身冷笑道:“杨将军,你可真是好本事!”
  琼林苑那只知她去了夜市,却不知当时场面,所以不可能知道那名妓效仿之事。
  宫里能这么快知道,那谏议大夫申斥得仿佛亲眼所见,显然有在场之人告诉他其中细节。
  那么是谁说的?
  设下此局的人不会提,如此大费周章就为了设计一个杨變,明摆着拉她下水,父皇为了袒护她,必然也会对杨變‘失职’视而不见,拉她下水等于这一番白设计了。
  那又是谁?
  拉她下水,且对己有好处?
  只有权家!
  权中青为了给义子脱责,因不知权杨二人在另一头求她出面说情的事情,于是便准备了个言官拉她下水,祸水东引。
  .
  宫道幽深,隔着十几步才立着一座照明的石灯,却因为夜已经深了,里头的灯油大概将要燃尽,显得并没有那么明亮。
  朦胧的夜色下,她整个人灼如芙蕖,美目中含着锋芒。
  这是杨變第一次见元贞公主如此锋芒毕现的模样,哪怕他之前数次无状,她也只是浮于表面的嗔怒。
  不像此时,颇有一种一言不合拔刀相向的锋利感。
  可方才她又为何在圣前帮他说话?
  明明心中质疑是他这边拉她下水。
  ……
  不远处,希筠撑着灯笼,眼睛不错地盯着那边看。又小声问绾鸢:“你说公主跟杨将军在说什么,竟把我们都支开了。”
  绾鸢先是沉默,又说:“肯定是有重要的事。”
  ……
  “你这是心虚了?”
  杨變默了默,说:“不管公主相信与否,此事并非我义父所为。”
  “我没有明说,将军又怎知我在说什么,如此解释莫怕是在掩耳盗铃?”元贞讽道。
  “公主能想到的,杨某自然也能想到,”杨變说得很郑重,难得收敛了眉间的讥诮,显得很真诚,“但不管公主信不信,此事并非我义父所为。”
  “你入宫后,并未与权少保有任何交流,又怎知非他所为,将军就算妄言也要动动脑子。”
  杨變一窒,不禁摸了摸鼻子,露出一丝尴尬之色。
  “我问了,义父说不是他。”
  顾忌有他人在场,他与义父确实没有言语上的交流,但并不代表不能有其他交流。出福宁殿时,他就用眼神询问过了,当时他义父默默地摇了摇头。
  这是父子多年来的默契,一时用言语却是说不清。
  “怕是有公主的对头得知此事,想借机生事,却未曾想阴错阳差反而帮我解了围。”杨變猜测道。
  元贞不置可否。
  她确实有许多对头不假,可她的对头不可能会如此清楚当时状况。
  即使假设对方或者有对方仆从在场,可当时发生那样的乱子,一时脱身不得哪能这么快就回去报信?
  还能这么快就准备了一个谏议大夫,就为了对付她?
  一阵寒风拂过,吹得两人袍摆翻飞不止。
  春日里的夜,还是有些冷的。
  杨變想了想,又说:“不管怎样,此事因我而起,杨某回去后定会详查,是时不管结果如何,都会告知公主。”
  元贞默了默,俄顷后转身。
  “不管如何,你又欠我一次。”
  --------------------
  男主对女主态度不佳,完全就是迁怒了。大概就是被压迫者,见到了利益既得者,他对大昊朝廷及文官体系乃至宣仁帝,内心都有憎恶感,第一次见元贞又是那种排场,便迁怒上了。不过他现在对女主的态度已经转变了,就是嘴还硬。
  第19章
  19
  等杨變赶回去时,权中青与其他人的寒暄已到了尾声,一行人也已走至宫门处。
  都是一群老狐狸,说是寒暄那就是真寒暄,根本不会说任何有用的话,甚至今晚的事提都不提,有的甚至聊到了明日天气如何。
  “年纪大了,熬不得夜喽,得回去歇着了。”吕高逸捶了捶老腰笑叹道,走到官轿前掀开帘子坐了进去。
  “吕相公慢走。”
  “都回吧,我也回了。”尚书左丞王长旭来到自家马车前道。
  送走了吕相公,又送走了王相公、陈相公以及刘中书这几个高位执政官,几位御史和谏议大夫们也各自或坐官轿或坐着马车离去。
  作为马军司副都指挥使的褚修永留了一步,说:“善后之事就交由你吧。”说完,人也翻身上马走了。
  留下权中青和杨變这对义父子。
  “与人解释了?”
  杨變点头。
  权中青领着义子,一边往马车处走,一边说:“那秦台谏突然冒出来,上蹿下跳地拉着元贞公主说事,旁人拦都拦不住,我一句未言,此事便已解决大半。在旁人眼里,这秦台谏就是我安排的,也不怪人家会疑心。”
  权中青乃真正的百战之将,戎马一生,早年是只骑马从不坐轿也不坐车,如今却不得不以马车代步。
  义父的伤病愈发严重了。杨變心知肚明,却一言不发,见权中青上车时腿脚不够利索,还在后面撑了一把。
  “老了!”
  在车中坐下后,权中青笑叹着捶了捶腿。
  他这两条腿受过太多次伤,在雪地里趴过,在泥水中滚过,早已遗忘到底是哪次受伤,才致使如今的局面。
  早先坐镇边关,还能勉力维持,如今来上京不过两月,大概是久不用了,竟愈发不中用。
  “义父不老,才六十有二,离七十大寿还远着。”
  不同于面对其他人时,或张扬跋扈,或桀骜不驯,或尖锐讥诮又或是沉默冷硬,在面对义父时,杨變显得格外安静,仿佛身上的逆毛都顺了。
  .
  车厢并不大,却塞下了两个彪形大汉。
  尤其杨變,他腿长胳膊长,还得小心翼翼地蜷着腿脚,才不至于挤着权中青。却又毫无自觉,只顾安慰着义父。
  这幅画面实在让人忍俊不住,权中青笑着拍了拍他肩膀:“都会老,怎么不老,不像你们都还年轻。”
  “还记得当年初次在军中见到你,简直就是个狼崽子,谁都不服,还总想着逃跑。被督战队抓回来,只能安稳几天,转个眼又跑了……”
  杨變的记忆也随着义父的感慨,一瞬间回到多年以前。
  泾州就挨着西狄边境,两国交战多年,边境随时都在变化着,可能今天这边还是大昊的地盘,明天西狄打过来了,转眼就成了西狄的。
  因此当地百姓多是混杂而居,不乏有两国血统的人。
  用民间的俗话来说,这种人就是杂种。
  杨變就是个杂种,他爹是党项人,娘却是汉女。双方都是普通人,在当地也没人讲究个彼此不能通婚什么的,都是混着过日子。
  可两国战火终究对平民百姓影响太大,今天和谈,明天又打起来,就这么来回折腾,苦的都是当地的百姓。
  后来杨變的爹死了,娘也死了,他成了个孤儿。
  在当地,普通百姓的日子都不好过,更何况是个无亲无故的孤儿?
  用句俗话讲,出去讨食都没地儿去。
  为了活下去,彼时才七八岁的杨變混进了军营,就为了填饱肚子。
  军营是不收年纪这么小的娃子的,但杨變脸皮厚,今儿给他撵出去,他明儿又钻回来,他总有办法无声无息地钻进军营,还总能摸到炊房。
  那些兵痞子见撵他不走,反正也吃不了多少饭,就留下吧,留着帮忙披个甲牵个马,半大的小子总能顶上用场。
  就这样,杨變混迹了整个泾原路各个军营。
  这个军营被打散了,就换那个军营,他额上刺了军队番号,总有军营会收留他。
  至于后来为何又要跑?
  因为那时他已经长大了,十三四岁算得上是个半大的小子了,尤其他天生体格高大,生得也壮实,看着比一些十七八岁的壮小子还高。
  但凡见着他的人,无不说他是个从军的好苗子。
  这般好苗子哪能在军营里混日子,可不混日子就意味着要上战场,上战场是会死人的。
  他爹就是在战场上死的,眨个眼的功夫人就没了,尸体都找不到。
  杨變当然要跑。
  可当时情况又不一样,大昊和西狄胶着多年,时打时和,双方早已精疲力尽。彼时西北又出了个权中青,骁勇善战,雷厉风行,他立志要整顿西军,打下西狄,一雪前耻,还西北百姓一个太平。
  当时朝廷也累了,也是寻思再坏能坏到哪儿去,索性放手让他去干,不光给银子给粮草,还准他在当地募兵。
  而杨變,当年为了填饱肚子,糊里糊涂跟着那群兵痞子被人在额上刺了字。
  有了这字,不想从军,还想跑?
  一抓一个准,除非躲到深山老林去,一辈子不见外人。
  直到遇见了权中青。
  权中青见这狼崽子总跑,对他也生了兴趣,说到底好苗子难寻,就有意培养他。又是认作义子,又是教他读兵书识字,又是让他跟在身边学带兵打仗,还好吃的好喝的管够。
  这几板斧一下来,还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