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节
  毛茂齐点点头,总算是听进去了,闷声道歉:“对不起……”
  段宇成挠挠脸,忽然问:“诶,你觉得罗教对我跟对其他人不一样吗?”
  毛茂齐说:“不一样啊。”
  “哪不一样?”
  “这个……”毛茂齐仰脖想了想,说:“反正就是不一样,她对你最好,全队都知道,你自己不知道吗?”
  夜色掩盖了段宇成脸上的红晕,他背后忽然像长了一对小翅膀一样,扑腾扑腾就要飞起来了。一晚上的吃苦挨累是值得的,多花两份飞机票钱也是值得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段宇成一边感受着心态变化,一边泫然欲泣地想着,自己可真好哄啊。
  他们决定等天亮再走,他和毛茂齐并排躺在木制矮床上。他不太舒服,一身臭汗没洗澡,还不能换衣服,周围又充斥了一股难以形容的土腥味。但他太累了,粘床就睡着了。
  此时距离天亮还有两个多小时。
  天地混沌,万籁寂静。
  在这个时刻,罗娜也睡着了。
  她本想一夜守灵,但这晚心神消耗太大,凌晨时分,她靠在医院长椅上进入梦乡。
  她睡得很沉,做了几个不连贯的梦,梦的内容零散破碎。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吴泽回来了。他把她抱起来,送到点滴室的空病床上,她哭得眼睛鼻子都发红,吴泽站在床边看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走。
  罗娜醒时已经日上三竿了,她不理解为什么自己躺在病床上。身边好多正在输液的人。罗娜环顾一圈,想起时间,马上从床上弹了起来。
  王叔的遗体已经被送走了。
  罗娜蓬头垢面,拉着医护人员问:“谁送走的?”
  “殡仪馆啊。”
  “不是,我是说谁陪同的?”
  “那我就不清楚了。”
  罗娜打电话给保姆,保姆正跟吴泽在一起。
  “他说让你回去休息。”
  “他早上来过了?”
  “对啊。”
  罗娜知道是谁把自己抱到床上的了。同时她也想起昨晚他们大吵的那架,还有她揍了吴泽的那一拳。
  她揉揉脸,声音涩然道:“他还好吗?”
  保姆说:“还行,他你还不了解嘛,好不好都能忍。”
  罗娜愣神了一会,问:“你们在哪?”
  “他说让你休息一下,不用来了。”
  “在哪?”
  吴泽和保姆已经去了殡仪馆,王叔没有设灵堂。他自己没房子,住的最久的就是吴泽给他组的那个单间。但是房东忌讳,不允许在房间设灵堂。而且王叔也没有亲人了,孤寡老头,就算设了灵堂也不会有人来。
  罗娜赶到殡仪馆,见到了吴泽。他看起来状态还不错,至少比两个女人强多了。
  他嘴角还有淤青,罗娜跟他道歉,吴泽笑着说没事。
  墓园所在之处,青山绿水。罗娜来到他挑好的墓地,这里比周围稍显空旷。吴泽很久以前就为王叔购买好了墓地,那时王叔身体还算硬朗,保姆知道后骂吴泽不怀好意。吴泽开玩笑说,早买早便宜。
  保姆偷偷告诉罗娜,她后来才知道,这里其实是两块地,本来是给夫妻留用的。当时吴泽没有成家的念头,想着混完这辈子就跟王叔接着搭伙作伴。
  罗娜听得手心发抖,保姆说:“你可别哭了,再哭他更受不了了。”
  罗娜点头。
  殡葬服务一条龙,不需要亲属多操心。葬礼很朴素,没有进行多长时间。罗娜见到王叔遗体,他上了妆,看着跟活着的时候没有任何区别,如果白布下的身躯有那么一点点平淡的起伏,她就会以为他睡着了。
  可惜没有。
  屋外风吹柳枝,摇得安宁又无情。
  罗娜控制了好久的眼泪还是决堤了,吴泽脸色泛白,依旧没哭,于是罗娜哭了双人的分量。
  火化,下葬,一切有条不紊进行着。吴泽给王叔定制的墓碑也送来了,上面刻着七个字——“恩师王怀浩之墓”。
  葬礼过后,吴泽和罗娜请保姆吃了顿饭,一家四川火锅,以前王叔也很喜欢这里,但因为太贵,最多一个月来两次。
  饭吃了一半,吴泽给保姆一个红包,保姆说什么都不要。
  “拿着。”吴泽说一不二,红包扔在保姆面前,接着埋头吃起来。
  饭后,他们与保姆告别。
  吴泽说了句再见就走了,罗娜跟她多聊了一会。最后她们在十字路口分别,保姆跟罗娜说:“你多照顾一下他,他很难受,但他什么都不说。”
  罗娜也知道吴泽难受,但只是一种理性的知道,没有确切的感觉。
  直到第二天,她跟吴泽去出租房收拾东西,吴泽从冰箱冷冻层整理出一大袋子不知何年何月的冻牛肉,不知怎么忽然跪在地上哭了起来。
  在罗娜的情绪已经渐渐平复,以为一切都慢慢恢复平静的时候,他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哭了。上午的阳光照在他宽阔的背上,细细抖动。他没有哭出声,他把声音死命压着,耳根通红。
  罗娜不懂,为什么王叔抢救的时候他不哭,殡葬的时候他不哭,甚至在推遗体去火化炉的时候他都能忍住不哭,现在见到一袋冻牛肉却忍不住了。
  生活总在细节里磨人。
  她蹲在吴泽身边,手放在他的后背上,轻声说:“师哥。”
  吴泽说:“他遇见我就是遇见了霉运。”
  罗娜从没听过吴泽用这样沙哑的声音说话。
  “不是。”她安慰他。
  “没有我他绝对不会过成这样。”
  “不是的。”
  “他一定后悔死了。”
  罗娜静了静,笃定道:“绝对不会。”
  吴泽沉声道:“你怎么知道?”
  罗娜说:“我当然知道,是你像他还是我像他?”
  吴泽转过头,他赤红的眼睛没有震慑到罗娜。他紧紧盯着她,好像在判断什么。最后问:“你为那些小孩付出的时候,都在想什么?”
  罗娜思考了一会,她疲倦的大脑无法给出流畅的答案,断断续续道:“我也不清楚……我喜欢教练这个职业,也喜欢队员们。跟他们一起吃苦,一起朝一个方向努力,让我觉得很……很简单,也很快乐。”
  吴泽淡淡道:“是么。”
  “王叔……”罗娜往前凑了凑,说:“王叔很喜欢你,他不会怪你,你也不要怪自己。”
  吴泽看着她,她的眼角发红,红得很美。她的目光让他怀念,自从王叔病重后,再没人用这样关切的目光看过他。
  她是他唯一的亲人了。
  她叫声师哥,他就可以为她去死。
  过了许久,吴泽抬起手,轻轻碰了碰罗娜的脸。
  她没动。
  屋里很静。
  吴泽的食指托着她的下颌,等了很久,才缓缓靠近。
  罗娜知道他要做什么。
  她想起王叔最后拉她的那下,所以仍然一动不动。
  在吴泽的呼吸已经落到她的脸上时,她放空的大脑里忽然响起一道声音——
  “你知道练十项全能还要了解生理解剖学吗?”
  炎夏、烈日、眼镜、论文,粗壮茂盛的梧桐树。
  她的大脑被瞬间填满,捂住嘴低头。
  吴泽放下手,笑了笑。
  “也是,你跟我糟蹋了。”
  她的手在颤抖,吴泽见了,自嘲道:“别怕成这样,太伤自尊了。”
  罗娜没说话。
  他以为是他的吻把她吓到了,其实不是,她是被自己的念头吓到了。
  吴泽继续收拾东西,整理好后出门了,去找房东谈退租的事情。他临走前嘱咐罗娜回去好好休息几天。
  罗娜呆坐许久,她为自己刚刚冒出的那一瞬间的渴望感到自责。下午,她回到宿舍,锁上门,一头栽倒在床上,企图用昏睡唤醒理智。
  这时大运会已经召开了,罗娜不知道千里之外的体育场,还有人在等她的消息。
  段宇成在田径开赛的前一个晚上,鼓足勇气给罗娜打了电话,可惜没通。
  段宇成隐隐感觉罗娜的事与吴泽有关,因为本该来参加大运会的两个教练都没有来。王启临倒是在,但段宇成不好去问情况。
  他挂念罗娜,他满脑子都是她最后那通电话里沙哑的嗓音。
  在十项全能比赛开始的那天早上,段宇成找到戴玉霞。女子铅球比赛安排在赛事后程阶段,前面几天戴玉霞比较空闲。段宇成拿了台小型dv,问她能不能帮忙录他的比赛。
  “为什么要录啊?”
  “留个纪念。”
  “要拿回去给罗教吧。”
  段宇成汗毛竖立,这怎么谁都能看出来了。
  戴玉霞笑笑,道:“给我吧,我帮你录。”
  段宇成把dv给她,小声说:“录帅一点。”
  “知道啦,你可真幼稚。”
  段宇成的比赛进行得很顺利,他把dv当成罗娜,精气神异常旺盛,坚决不在她面前丢人。他没有发挥失常的项目,400米和110米栏还超水平发挥了。两天比赛结束,跟赛前杨金的预测差不多,他拿到了6347分的成绩,虽然只获得第七名,但还是让杨金喜上眉梢,走路都蹦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