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节
  宗豫笑道:“噢,那你可以放心,我们决不会分离的!”家茵用刀拨着蜿蜒的梨皮,低声道:“那将来的事情也说不定。”宗豫握住了她握刀的手,道:“怎么会说不定?你手上没有螺,爱砸东西,可是我手上有螺,抓紧了决不撒手的。”
  楼下有一只钟呛呛呛敲起来了,宗豫看了看手表道:“嗳哟,到八点了!”他自言自语道:“还有一个应酬。我不去了。”
  家茵道:“你还是去罢。”宗豫笑道:“现在也太晚了,索性不去了!”家茵道:“等会人家等你呢?”宗豫踌躇地道:“倒也是。我倒是答应他们要去的,因为厂里有点事要谈一谈”他说走就走,不给自己一个留恋的机会,在门口只和她说了声:“明天再来看你。”她微笑着,没说什么,一关门,却软靠在门上,低声叫道:“宗豫!”滟滟的笑,不停地从眼睛里漫出来,必须狭窄了眼睛去含住它。她走到桌子前面,又向蜡烛说道:“宗豫!
  宗豫!“烛火因为她口中的气而荡漾着了。
  这时候她父亲忽然推门走进来,家茵惘惘地望着他简直像见了鬼似的,说不出话来。虞老先生笑道:“我来了有一会儿了,看见他汽车在这儿,我就没进来。让你们多谈一会儿。
  嗨嗨!你爸爸是过来人哪!“家茵也不做声,只把蜡烛吹灭了。
  虞老先生坐下来,便向她招手道:“你来你来,我有话跟你说。
  你别那么糊里糊涂的啊。他那个大老婆现在来了。你还是孩子气,这时候我做爸爸的不来替你出出主意,还有谁呀?“家茵走过来道:”嗳呀爸爸,你说些什么?“虞老先生拉着她的手,道:”你现在还跑去教他那个孩子做什么?孩子到底是她养的。你趁这时候先去好好找两间房子。夏先生他现在回去,他大老婆总跟他吵吵闹闹的,他哪儿会爱在家呆着。你有了地方,他还不上你这儿来了?顶要紧要抓几个钱。人也在你这儿,你钱也有了,你还怕她做什么呢?“家茵实在耐不住了,便道:”爸爸,我告诉你罢,夏先生倒是跟我说过了,他跟他太太本来是旧式婚姻,他多年前就预备离婚了,不过是为了这小孩子。现在他决定离了。他刚才跟我说来着,等他离过婚之后再提。“虞老先生怔了一怔,道:”*銧*∧悴辉绺嫠呶摇t绺嫠呶乙膊蛔偶绷耍∧苷庋比桓昧耍 奔乙鸩潘盗司陀职没谄鹄矗溃骸安还职郑憔捅鸺性谥屑渌祷鞍眨「褪俏蚁衷谡庑┗埃阋脖鸶怂岛貌缓茫俊庇堇舷壬溃*
  “好!好!”
  楼下的钟又敲了一下,家茵道:“时候也不早了,爸爸你该回去了罢?”虞老先生道:“呃,我这就走了!”他自己去倒茶喝,家茵又道:“不是别的,因为这儿的房东太太老说,天黑了大门开出开进的,不谨慎。她常常闹东西丢了。说起来也真奇怪,我有一件衣料,”她把一只抽屉拖开了,无聊地重新翻过一遍,道:“我记得我放在这儿的——就找不着了!昨天我看见房东太太穿着新做来的一件衣裳,就跟我丢了的那件一样。我也不能疑心她偷的,不过我倒是有点儿闷得慌——怎那么巧!赶明儿倒去问问她是哪儿买的!”虞老先生喝着茶,忽然大呛起来,急急地摇手道:“咳,你不问我也就不说了:
  是我替你送给她的。“家茵十分诧异,道:”嗯?“虞老先生叹道:”*銧!你不想,*阆衷谂苏飧鱿南壬3e芾矗值酵ν聿抛撸思仪谱挪灰迪谢暗陌。克晕已剑阕隽烁鋈饲椋桶涯阏饧铝夏米潘透恕2皇俏宜的恪鋈耍驳醚aВ 奔乙鹌枚褰诺溃骸鞍职帜阏媸牵 *
  夏宗麟有一天对他太太说:“真糟极了,这虞老头儿,今天厂里闹得沸沸腾腾,宗豫知道要气死了!”秀娟道:“怎么啦?”宗麟道:“有人捐了笔款子,要买药给一个广德医院,是个慈善性质的医院。不知怎么,这一笔款子会落到这老头儿手里。他老先生不言语,就给花了。”秀娟惊道:“真的啊?有多少钱哪?”宗麟道:“钱数目倒也不大——他老人家处处简直就是丈人的身份,问他他还闹脾气!”秀娟道:“那他现在人呢?跑啦?”宗麟道:“他真不跑了!腆着个脸若无其事的照样的来!”秀娟愕然道:“怎么这样!”宗麟道:“就这一点宗豫听见了已经要生气了,何况这是捐款,我们厂里信用很受打击的。”秀娟便道:“嗳呀,家茵大概也不知道,她要听见了也要气死的!”
  才这么说着,不料女佣就进来报道:“大爷来了。”秀娟一看宗豫的脸色不很自然,她搭讪着把无线电旋得幽幽的,自己便走了开去。宗豫立刻就开口道:“宗麟,今天一件事,大家都鬼鬼祟祟的,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告诉我。是不是那虞老先生?”宗麟抓了抓头发,苦笑道:“可不是吗?这件事真糟极了!”宗豫疲倦地坐下来道:“当初怎么也就没有一个人跟我说一声呢?”宗麟道:“他们也是不好,其实也应当告诉你的。不过——”宗豫道:“怎么?”宗麟微带着尴尬的笑容,道:“也难怪他们。你都不知道,他老先生胡吹乱盖的,弄得别人也不知道他到底跟你是个什么关系。”宗豫红了脸,道:
  “这不行!我得要跟他自己说一说。我现在就去找他。”宗麟道:“你就找他上我这儿来也好。”宗豫倒又愣了一愣,但还是点点头,立起身来道:“我就叫汽车去接他。”宗麟又道:
  “待会儿我走开你跟他说好了,当着我难为情。”宗豫又点了点头。打发了车夫去接,他们等着,先还寻出些话来说,渐渐就默然了。无线电里的音乐节目完了,也没有换一家电台,也忘了关,只剩了耿耿的一只灯,守着无线电里的沉沉长夜。
  一听见门外汽车喇叭声,宗麟就走开了。虞老先生一路嚷进来道:“夏先生真太客气,还叫车子来接!差人给我个信我不就来了吗?”宗豫沉重地站起身来,虞老先生就吃了一惊。
  宗豫两手插在裤袋里踱来踱去,道:“虞先生,我今天有点很严重的事要跟你说。有一笔捐给广德医院的款子,上次是交给你的手里的——”虞老先生赔笑道:“是的,是我拿的,刚巧我有一笔用项。我就忘了跟你说一声——”宗豫道:“你知道我们厂里顶要紧是保持信用——”虞老先生道:“是的,是我一时疏忽——”宗豫把眉毛拧得紧紧的道:“虞先生,你不知道这事对于我们生意人是多么严重。”虞老先生忙道:“是我没想到。我想着这一点数目,我们还不是一家人一样吗?还分什么彼此?”这话宗像听了十分不舒服,突然立定了看住他,道:“像这样下去可是不行,我想以后请你不要到厂里去了。”
  虞老先生道:“啊?你意思是不要我了么?我下回当心点,不忘了好了!”宗豫道:“请你不必多说了。为我们大家的面子,你从明天起不必来了,我叫他们把你到月底的薪水送过来。”
  虞老先生认为他一味的打官话,使人不耐烦而又无可奈何,因道:“唉呀,我们打开盖子说亮话罢!我女儿也全告诉我了。我们还不就是自己人么?”家茵如果已经把一切都告诉了她父亲,虽也是人情之常,宗豫不知为什么觉得心里很不是味。他很僵硬地道:“我跟虞小姐的友谊,那是另外一件事情。她的家庭状况我也稍微知道一点,我也很能同情。不过无论如何你老先生这种行为总不能够这样下去的。”虞老先生见他声色俱厉,方始着慌起来,道:“嗳,夏先生,你叫我失了业怎么活着呢?你就看我女儿面上你也不能待我这样呀!”
  宗豫厌恶地走开了,道:“我请你不要再提你的女儿了!”虞老先生越发荒了,道:“嗳呀,难不成你连我的女儿也不要了么?也难怪你心里不痛快——家里闹别扭!可不是糟心吗?”
  他跟在宗豫背后,亲切地道:“我这儿有个极好的办法呢!我的女儿她跟你的感情这样好,她还争什么名分呢?你夏先生这样的身份,来个三妻四妾又算什么呢?”宗豫转过身来瞪眼望着他,一时都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虞老先生又道:“您不必跟您太太闹,就叫我的女儿过门去好了!大家和和气气,您的心也安了!我女儿从小就很明白的,只要我说一句话,她决没有什么不愿意的。”宗豫道:“虞老先生!你这叫什么话?
  我简直听也不要听。凭你这些话,我以后永远不要再看见你了!至于你的女儿,她已经成年,她的事情也用不着你管!“
  虞老先生倒退两步,嗫嚅道:“我是好意啊——”宗豫简直像要动手打人,道:“你现在立刻走罢。以后连我家里你也不要来了。”
  但是就在第二天早上,虞老先生估量着宗豫那时候不在家,就上夏家来了。姚妈上楼报说:“那个虞老头儿说是要来见太太。”夏太太倒怔住了,道:“他要见我干吗?”姚妈道:
  “谁知道呢?——也不知在那儿闹什么鬼!”夏太太拥被坐着,想了一想道:“好罢,我就见他也不怕他把我吃了!”说着,便把旗袍上的钮子多扣上了几个,把棉被拉上些。
  姚妈将虞老先生引进来,引到床前,虞老先生鞠躬为为道:“啊,夏太太,夏太太,你身体好?”夏太太不免有点阴阳怪气的,淡淡地说了声:“你坐呀。”姚妈掇过一张椅子来与他坐下。虞老先生正色笑道:“我今天来见你,不是为别的,因为我知道为我女儿的缘故,让您跟你们夏先生闹了些误会。
  我们做父亲的不能看女儿这样不管。“夏太太一提起便满腔悲愤,道:”可不是吗?现在一天到晚嚷着要离婚——“虞老先生道:”可不就是吗!这话哪能说啊!我女儿也决没有那么糊涂。夏太太,我今天来就是这个意思。我知道您大贤大德,不是那种不能容人的。您是明白人,气量大,你们夏先生要是娶个妾,您要是身子有点儿不舒服,不正好有个人伺候您——哪儿能说什么离婚的话?真是您让我的小女进来,她还能争什么名分么?“夏太太呆了一呆,道:”真的啊?你的女儿肯做姨太太啊?“虞老先生道:”我那小女儿,这点道理她懂。包在我身上去跟她说去好了。“夏太太喜出望外,反倒落下泪来,道:”*銧!只要*桓依牖椋沂裁炊伎希 庇堇舷壬溃*
  “这个,夏太太,我们小姐的事,包在我身上!您真是宽宏大量。我这就去跟她说。不过夏太太,我有一桩很着急的事要想请您帮我一个忙,请您栽培一下子。我借了一个债,已经人家催还,天天逼着我,我一时实在拿不出,请您可不可以通融一点。我那女儿的事总包在我身上好了。”
  姚妈在一边站着,便向夏太太使了一个眼色。夏太太兀自关心地问道:“嗳呀,你是欠了多少钱呢?”姚妈忍不住咳嗽了一声,插嘴道:“我说呀,太太,您让老太爷先去跟虞小姐说得了——虞小姐就在底下呢。说好了再让老太爷来拿罢。”夏太太道:“嗳,对了,我现在暂时也没有现钱——”姚妈道:“嗳,您先去说,说了明天来——”夏太太道:“我还能够凑几个总凑点儿给你。”虞老先生无奈,只得点头道:
  “好,好,我现在就去说,我明天来拿,连利钱要八十万块钱。”
  姚妈把他送了出去,一到房门外面虞老先生便和她附耳说道:
  “我待会儿晚上回去跟她说罢,你别让她知道我上这儿来的,你让我轻轻的,自个儿走罢。”他蹑手蹑脚下楼去。
  姚妈回房便道:“太太,您别这么实心眼儿。这老头子相信不得!还不是他们父女俩串通了来骗您的钱的!”夏太太叹道:“*銧!我这两天都气糊涂了。——可不是吗?”姚妈*a狼谐莸氐溃骸靶难鄱婧冢“徒嵘狭死弦瓜肫恼獾愣鳎 毕奶溃骸安还β琛闪抑惶悼梢圆焕牖椋揖突枇耍∧阆胨系毙÷穑俊币β璧溃骸疤阏饷囱暮萌耍鼓懿豢下穑俊毕奶溃骸罢媸撬希乙簿退嫠チ耍 币β璧溃骸拔宜的共蝗缱愿龆担∷堑绷艘棠棠蹋艿梅勖钦舛墓婢亍!毕奶溃骸耙埠谩d阏饩徒兴侠矗腋怠!*
  小蛮这一天正在上课,忽然说:“先生先生,赶明儿叫娘也跟先生念书好不好?”家茵强笑道:“你又说傻话!”小蛮却是很正经,几乎噙着眼泪,说道:“真的,先生,好不好?省得她又跑到乡下去了!先生,随便怎么你想想法子,这回再也别让她再走了!”这话家茵觉得十分刺心,望着她,正是回答不出,恰巧这时候姚妈进来,带着轻薄的微笑,说:“虞小姐,我们太太请您上去。”家茵愣了一愣,勉强镇定着,应了一声“噢,”便立起身来,向小蛮道:“你别闹,自己看看书。”
  她随着姚妈上楼。卧房里暗沉沉的,窗帘还只拉起一半,床上的女人仿佛在那里眼睁睁打量着她。也没有人让坐。家茵装得很从容地问道:“夏太太,听说您不舒服,现在好点儿罢?”夏太太酸酸地道:“嗳呀,我这病还会好?你坐下,我跟你说——姚妈,你待会儿再来。”姚妈出去了,夏太太便道:
  “以前的事,我也不管了。你教我的孩子也教了这些时候了,可怜我老在乡下待着,也没有碍你们什么事。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了我们夏先生,这趟回来了他简直多嫌我!我现在别的不说了,总算我有病——你就是要进来,只要你劝他别跟我离婚,虽然我是太太,只要这个名分,别的事情我什么都不管好了!这总不能再说我不对了!”家茵道:“嗳呀,夏太太,你说的什么话?”夏太太道:“你也别害臊了!我看你也是好好的人家的女儿,已经破了身了,再去嫁给谁呢?像我做太太的,已经自己来求你了,还不有面子吗?”家茵气得到这时候方才说出话来,道:“什么破了身?你怎么这么出口伤人?”
  说着。声音一高,人也随着站了起来。夏太太道:“我还赖你么?是你自个儿老子说的!你不信去问姚妈!”家茵道:“你知不知道这种没有根据的话,你这么乱说是犯法的?我不要再听下去了!”
  夏太太眼见得她就要走了,立刻软了下来,叫道:“嗳,你别走别走!就算我说错了,就算我现在求求你,看看我要死的人,你可怜可怜我罢!我这肺病已经到了第三期了!”家茵不禁回过头来惶惑地望着她,轻轻地自言自语着:“啊?肺病?”夏太太继续说下去道:“——等我死了,你还不是可以扶正么?”家茵听了这话又有气,顿了一顿方道:“什么叫就算你说错了?这话是可以说错的吗?”夏太太道:“咳,我也是听人家说的。可怜我,心也乱啦!请你原谅我说错了话罢!
  我也知道我是配不上他的——你要跟他结婚就结婚得了,不过我求求你等几年,等我死了——“说着,早已呜呜咽咽大放悲声。家茵道:”我们本来的计划并没有什么昧良心的。
  你要是叫我们糊里糊涂地等着,不是更要引起许多人的废话来了么?“
  夏太太只管放声痛哭,又夹着剧烈的咳嗽,喘着一团。姚妈飞奔进来道:“太太,太太,您怎么了?”忙替她捶背揉胸脯,端痰盂。夏太太深恐家茵是新派人怕传染,因把一只手揿着嘴,道:“姚妈,你把窗子开开,透透气。”开了窗,风吹进来帘卷得多高的,映在人脸上,一明一暗,光彩往来,夏太太平整的脸上也仿佛有了表情。
  夏太太道:“姚妈,你还是出去罢虞小姐,本来我人都要死了,还贪图这个名分做什么?不过我总想着,虽然不住在一起,到底我有个丈夫,有个孩子,我死的时候,虽然他们不在我面前,我心里也还好一点。要不然,给人家说起来,一个女人给人家休出去的,死了还做一个无家之鬼”说着,又哭得失了声。家茵木立了半晌,又掉过身来要走,道:“你生病的人,这样的话少说点儿罢。徒然惹自己伤了心。”夏太太道:“虞小姐,我还能活几年呢?我也不在乎这几年的工夫!你年纪轻轻的,以后的好日子长着呢!”家茵极力抵抗着,激恼了自己道:“你不要一来就要死要死的!
  你要是看开点,不怄气——“夏太太惨笑道:”看开点!那你是不知道——这些年来,他——他对我这样,我——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呵!“家茵道:”这是你跟他的事,不是我跟你的事。“夏太太道:”虞小姐,不单是我同你同他,还有我那孩子呢!孩子现在是小,不懂事——将来,你别让她将来恨她的爸爸!“家茵突然双手掩着脸,道:”你别尽着逼我呀!他——他这一生,伤心的事已经够多了,我怎么能够再让他为了我伤心呢?“夏太太挣扎着要下床来,道:”虞小姐,我求求你——“家茵道:”不,我不能够答应。“
  她把掩着脸的两只手拿开,那时候她是在自己家里,立在黄昏的窗前。映在玻璃里,那背后隐约现出都市的夜,这一带的灯光很稀少,她的半边脸与头发里穿射着两三星火。她脸上的表情自己也看不清楚,只是仿佛有一种幽冥的智慧。这一边的她是这样想:“我希望她死!我希望她快点儿死!”那一边却暗然微笑着望着她,心里想:“你怎么能够这样地卑鄙!”那么,“我照她说的——等着。”“等着她死?”“可是,我也是为他想呀!”“你为他想,你就不能够让他的孩子恨他,像你恨你的爸爸一样。”
  她到底决定了,她的影子在黑沉沉的玻璃窗里是像沉在水底的珠玉,因为古时候的盟誓投到水里去的,有一种哀艳的光。
  她匆匆出去,想着:“我得走了!我马上去告诉她,叫她放心。”赶到夏家,姚妈一开门便道:“你怎么又来了?”家茵道:“我要见太太。”姚妈愤愤地道:“你再要见太太干吗?你还怕她死不透呀?你现在称心了,你可以放心回家去了。她刚才吐了几口血,现在上医院去了。”家茵惊道:“嗳呀,怎么这样快?”不禁滚下泪来。姚妈道:“这时候还装腔作调干吗?还不回家去乐去?我们老爷哪门子楣气,碰见这些乌龟婊子的!”说罢,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家茵揩着眼睛,惘然地回来了。然而又不免有这样的想法:“现在可以放心等着了。
  等不长了!——她就要死了!——可是,正因为这样,你更应当走,快点儿走,她听见了,也许还可以活下去。“
  宗豫忽然推门进来,叫了声“家茵!”家茵正是心惊肉跳的,急忙转过身来道:“嗳呀,你来了?你们太太好点儿没有?”
  宗豫道:“咦?你也知道啦?”家茵道:“我从你们家刚回来。”
  宗豫道:“好点儿了,现在不要紧了。我赶来有几句话跟你说,我只有几分钟的工夫。
  就是因为你们老太爷,他闹出一点事来,我跟他说了几句很重的话,我让他以后不要去办事了。“
  家茵只空洞地说了声:“噢。”宗豫道:“我以后再仔细地讲给你听。我怕你误会。”
  家茵勉强笑道:“你也太细心了!我还不知道他老人家的为人!”宗豫道:“我想对于他,以后再另外给他想办法。情愿每个月贴他几个钱得了。”他看了看表道:
  “现在还要赶到厂里去,有工夫再来看你。”他走到门口,忽然觉得她有点愣愣的,便又站住了望着她道:“你别是有点儿生气罢?我匆匆忙忙的也许说错了话”家茵微笑道:“没生气。干吗生气?”他仍旧有点不放心似的,她便又向他一笑,柔声道:“我怎么会跟你生气呢?”宗豫也一笑,又踌躇了一会自言自语道:“嗯,这样罢——我大概七点半可以离开厂里。
  我上这儿来吃晚饭好不好?“家茵笑了一笑,道:”好。“宗豫道:”好,待会儿见。“
  他一走,家茵便伏在桌上大哭起来。然后她父亲来了,说:
  “呦!你干吗的?我这儿想来劝劝你呢!我想,他们太太也怪可怜的!那孩子到底是她的,何苦去跟她争那个名分呢?一定要这个名分干什么事呢?现在他们家的人对我们不也挺巴结的?我去了总是老太爷老太爷的!这世界,别那么认真!”
  家茵只是哭,并不理睬他,虞老先生在她肩膀上拍了拍,把椅子挪过来坐在她身旁,说道:“你听你爸爸的话总没错的。
  爸爸是为你好!她这么病着在那儿,待会儿有个三长两短,不怕雷打么?她那个孩子不该恨你一辈子么?“家茵不能忍耐下去了,立起来要跑开,又被她父亲拉住她的手不放,颤巍巍地道:”孩子!想当初,都是因为我后来娶的那个,都怪她,一定要正式结婚,闹得我没办法,把你娘硬给离掉了,害你们受苦这些年——你想!“家茵挣扎脱了手,跑了去倒在床上大哭,虞老先生又跟过去坐在床上,道:”哪个男人不喜欢姨太太!哪个男人是喜欢太太的!我是男人我还不知道么?就是我后来娶的那个,我要是没跟她正式结婚,也许我现在还喜欢她呢!“
  家茵突然叫出声来道:“你少说点儿罢!你自己做点子什么事情,我的人都给你丢尽了!”虞老先生吃了一惊道:“谁告诉你的?”家茵道:“宗豫刚才告诉我的。你叫我拿什么脸对他?”虞老先生摇头道:“*銧!真是!男人真没有良心!他怎么该来对你说这些话呢*克趺此档模俊奔乙鹩诌煲盟挡怀龌袄矗堇舷壬愀┥泶盏剿媲芭淖藕遄牛溃*
  “好孩子别哭了,你受了委屈了,我知道,随便别人怎么对你,我爸爸总疼你的!只要有一口气,我总不会丢开你的!”家茵忽然撑起半身向他凝视着,她看到她将来的命运。她眼睛里有这样的大悲愤与恐惧,连他都感到恐惧了。她说:“爸爸你走好不好?”虞老先生竟很听话地站了起来。家茵又道:“现在无论怎么样,请你走罢。我受不了了。”虞老先生逡巡了一会,道:“我说的话是好话。你仔细想想罢。”就走了。
  家茵随即也从床上爬起来,扶着门框立了一会,便下楼去打电话,定了一张上厦门的船票。然后她又拨了个号码,她心慌意乱的,那边接的人的声音也分辨不出,先说:“喂,秀娟是罢?”又道:“哦,请你们太太听电话。”才说到这里,宗豫来了。家茵握着听筒向他点头微笑,宗豫夹着纸包很高兴地上楼去了,道:“我先上去等着你。”家茵继续向电话里道:“喂,你是秀娟啊?我好,不过我这会儿心里乱得很,我明天就要离开上海了”她向楼下看了看,又把声音低了一低,答道:“到哪儿去呀?秀娟,我告诉你,可是我要请你一个人也别告诉我到了那儿再写信来解释给你听
  到厦门去去做事是我看了报去应征的大概不错罢。“她淡笑一声。
  宗豫独自在房里,把纸包打开来,露出一个长方的织锦盒子,里面嵌着一对细瓷饭碗,盘子,匙子,他自己先欣赏着,见家茵进来了,便道:“瞧我买了什么来了!以后你要把饭多煮一点儿,我常常要留自己在这儿吃饭的!”家茵苦笑道:
  “可惜现在用不着了。我明天就要走了。”宗豫道:“嗯?上哪儿去?”家茵有一只打开的皮箱搁在床上,她走去继续理东西,道:“回乡下去。”宗豫立在她背后,微笑着吸着烟,道:“哦,你是不是要回去告诉你母亲关于我们?”家茵隔了一会儿才摇摇头,道:“我预备去跟我表哥结婚了。”
  宗豫倒还镇静,只说:“你表哥?怎么你从来没提起过?”
  家茵道:“我母亲本来有这个意思。”宗像道:“你——跟他感情非常好么?”家茵又摇了摇头,道:“可是,感情是渐渐地生出来的。到后来总有感情的,不能先存着个成见。”宗豫怔了一会,道:“那也要看跟什么人在一起呀!”冢茵道:“是,可是——譬如你太太。你从前要是没有成见,一直跟她是好的,那她也不至于到这样。就是病,也是慢慢的造成的。”宗豫默然了一会,忽然爆发了起来道:“家茵,你是不是在哪儿听见了什么话了?”家茵只管平板地说下去道:“还有我爸爸,我看你以后就不要管他了,他那人也弄不好了,给他钱也是瞎花了。不要想着他是我父亲。”她罗里罗唆地嘱咐着,宗豫惶骇地望着她道:“我不懂得你。可是我要是不懂得你,我还懂得什么人呢?——忽然的好像什么人什么事情都不能够明白了,简直要发疯”家茵只顾低着头理东西,宗豫又道:“家茵!难道我们的事情这么容易就——全都不算了么?”他看看那灯光下的房间,难道他们的事情,就只能永远在这个房里转来转去,像在一个昏暗的梦里。梦里的时间总觉得长的,其实不过一刹那,却以为天长地久,彼此已经认识了多少年了。原来都不算数的。他冷冷地道:“你自己的心大约只有你自己明了。”家茵想道:“嗳,我自己的心只有我自己明了。”
  她从抽屉里翻东西出来,往箱子里搬,里面有一球绒线与未完工的手套,她一时忍不住,就把手套拿起来拆了,绒线纷纷地堆在地上。宗豫看看香烟头上的一缕烟雾,也不说什么。家茵把地下的绒线拣起来放在桌上,仍旧拆。宗豫半晌方道:“你就这么走了,小蛮要闹死了。”家茵道:“不过到底小孩,过些时就会忘记的。”宗豫缓缓地道:“是的,小孩是过些时就会忘记的。”家茵不觉凄然望着他,然而立刻就又移开了目光,望到那圆形的大镜子去。镜子里也映着他。
  她不能够多留他一会儿在这月洞门里。那镜子不久就要如月亮里一般的荒凉了。
  宗豫道:“明天就要走么?”家茵道:“嗳。”宗豫在茶碟子里把香烟揿灭了,见到桌上陈列着的一盒碗匙,便用原来的包纸把它盖没了,纸张嗦嗦有声。
  他又道:“我送你上船。”家茵道:“不用了。”他突然剪裁地说:“好,那么——”
  立刻出去了,带上了门。
  家茵伏在桌上哭。桌上一堆卷曲的绒线,“剪不断,理还乱”。
  第二天宗豫还是来了,想送她上船。她已经走了。那房间里面仿佛关闭着很响的音乐似的,一开门便爆发开来了,他一只手按在门钮上,看到那没有被褥的小铁床。露出钢丝绷子,镜子洋油炉子,五斗橱的抽屉拉出来参差不齐。垫抽屉的报纸团皱了掉在地下。一只碟子里还粘着小半截蜡烛。绒线仍旧乱堆在桌上。装碗的铁锦盒子也还搁在那里没动。宗豫掏出手绢子来擦眼睛,忽然闻到手帕上的香气,于是又看见她窗台上的一只破香水瓶,瓶中插着一枝枯萎了的花。他走去把花拔出来,推开窗子掷出去。窗外有许多房屋与屋脊。
  隔着那灰灰的,嗡嗡的,蠢蠢动着的人海,仿佛有一只船在天涯叫着,凄清的一两声。
  (一九四七年五月)
  小  艾下午的阳光照到一座红砖老式洋楼上。一只黄蜂被太阳照成金黄色,在那黑洞洞的窗前飞过。一切寂静无声。
  这种老式房子,房间里面向来是光线很阴暗的。席五太太坐在靠窗的地方,桌上支着一面腰圆大镜,对着镜子在那里剪前刘海。那时候还流行那种人字形的两撇前刘海,两边很不容易剪得齐,需要用一种特别长的剪刀,她这一把还是特地从杭州买来的。
  她忽然把前刘海一把掳上去,要看看自己不打前刘海是什么样子。五太太明年就三十了,在当时的“女界”仿佛有一种不成文法,一到三十岁,就得把前刘海撩上去了,过了三十岁还打前刘海,要给人批评的。五太太在镜子里端详着自己的脸。胖胖的同字脸,容貌很平常,但是,都说她福相,也还有人说她长得很甜净。无论如何,是一点也不带薄命相,然而却生就了很奇异的命运。
  她是填房,前面那太太死得很早,遗下一子一女。五老爷年纪轻轻的,倒已经有了三房姬妾,后来因为要续弦,把她们都打发了,单留下一个三姨太太,这五老爷在他们兄弟间很是一个人才,谈吐又漂亮,心计又深,老辈的亲戚们说起来,都说只有他一个人最有出息,颇有重振家声的希望。果然他出去做过两任官,很会弄钱。可惜更会花钱。挥霍起来,手面大得惊人。
  他们席家和五太太娘家本来是老亲,五老爷的荒唐,那边也知道得很清楚的。因此五太太出阁之前,她家里人就再三地叮嘱,要她小心,不要给人家压倒了,那三姨太太是一向最得宠的,得要给她一个下马威。五太太过门后的第二天,三姨太太来见礼,给她磕头,据说是五太太的态度非常倨傲。
  其实也并不是五太太自己的意思,她那两个陪房的老妈子都是家里预先嘱咐过的,一边一个搀住了她,硬把她胳膊拉紧了,连腰都不能弯一弯。三姨太太委屈得了不得,事后不免加油加酱向五老爷哭诉,五老爷十分生气,大概对太太发了话了,太太受不了,大哭大闹了两回,大家都传为笑谈,说这新娘子脾气好大。五老爷也并不和她争吵,只是从此以后就不理睬她了。他本来在北京弄了个差使,没等满月就带着姨太太上任去了。
  这时候已经是辛亥革命以后,像席五老爷这样,以一个遗少的身份在民国时代出仕,一般人议论起来,已经要骂他变节了,何况他本身还做过清朝的官。大家都觉得他这时候再出去,很犯不着。但是五老爷一半也是由于负气,因为他挥霍得太厉害了,屡次闹亏空,总是由家里拿出钱来替他清了债务,弟兄们自然对他非常不满,他觉得他在家里很受歧视,他哪里受得了这个气,所以宁可出外另谋发展。五太太为了这缘故,一直恨着她那几个大伯。她一恨自己娘家,二恨她那婆婆不替她做主叫她跟着一块儿去,三恨他们兄弟们,都是他们那种冷淡的态度把他逼走了。也不知怎么,恨来恨去,就是恨不到他本人身上。
  五老爷到了北京,起初两年甚是得意,着实大阔了一阵。
  后来也是因为浪费过分,大笔的挪用公款,不知怎么又给闹穿了,幸而有人从中斡旋,才没有出事,结果依旧是由家里拿出钱去弥缝,他不久也就回来了。三姨太太这几年在北方独当一面,散诞惯了,嫌老公馆里规矩大,不愿意回去,便另外租了房子住在外面,对老太太只说她留在北京没有一同回来。老太太装糊涂,也不去深究。五老爷也住在外面,有时候到老公馆里来一趟,也只在书房里坐坐,老太太房里坐坐。
  时间一年年的过去,在这家庭里面,五太太又像弃妇又像寡妇的一种很不确定的身份已经确定了。小姑和侄女们常常到她房里来玩,一天到晚串出串进,因为她这里没有男人,不必有什么顾忌。五太太天性也是一个喜欢热闹的人,人来了她总是很欢迎,成天嘻嘻哈哈,热热闹闹的,人都说她没心眼儿。
  这一天她正半闭着眼睛在那里剪前刘海,免得短头发落到眼睛里去,她的一个小姑婉小姐在外面叫了声“五嫂,你在干什么呢?”便一掀帘子走了进来。五太太笑道:“没有事情做。这两天天越过越长了,闷死了!”婉小姐道:“可不是吗!”一面伸着懒腰,就在一张杨妃榻上坐了下来,随手摸了摸榻上蟠着的一只大狸花猫,又道:“可有什么吃的没有?上回那糖还有吧?”说着,便去开那只洋铁筒,向里面张了一张,便鼓着嘴撒起娇来道:“五嫂!那松子糖没有了!”五太太道:
  “明儿再去买去。刚才我叫陶妈去买枇杷去了,等着吃枇杷吧。”五太太对于吃零食最感兴趣,平常总是她领看头想吃这个,想吃那个,买了来大家一块儿吃,所以她每月贴在这上面的钱为数很可观。那些妯娌们其实也不短吃她的,在背后却常常批评,说大家同时拿这一点月费,只有她一个人又没有小孩,又没有什么别的负担,全给她瞎花了。
  五太太自己剪完了前刘海,又和婉小姐说:“你那刘海儿也长了,我来给你绞绞。”因把一张椅子挪了过来,两人脸对脸坐着。五太太一面剪着,婉小姐闭着眼睛说道:“你看我这脸,反而比从前更黑了!”五太太便道:“你看我呢?”婉小姐眯缝着眼睛向她脸上端详着。她们前一向因为看见报上有一种西洋药品的广告,说是搽在脸上可以褪掉一层皮、使皮层变为白嫩,就去买了来尝试。一搽,果然脸上整大块的皮褪下来,只好躲在房里装病不见人,等到褪完了,也确实又白又嫩。白了总有十几天,那嫩皮肤大概是特别敏感,并没有经过风吹日晒,倒已经变黑了,以前倒还没有那样黑。大家都十分气愤。
  那女佣陶妈买了一篓子枇杷回来,正遇见老姨太也到她们这里来,便叫了声“老姨太”
  ,替她打起帘子。这老姨太年纪其实也并不大,不过三十来岁模样,也还很有几分风韵,穿着一件月白纱衫,黑华丝葛裤子。婉小姐是一身月白纱衫裤。
  五太太最羡慕的就是像她们那种瘦怯怯的身材,袖管里露出的一截手腕骨瘦如柴,她拉着她们的手,说不出来的又爱又恨,嫌自己太胖了蠢相。
  陶妈送了茶进来,五太太笑道:“姨,我们正是三缺一。”
  她们常常瞒着老太太偷偷地打牌,似乎五太太的兴致比谁都好。她只管鬼鬼祟祟的含着微笑轻声问着:“来不来?来来?”
  老姨太笑道:“不知道三太太有工夫没有。”那陶妈一听见说打牌就很高兴,因为可以有进账,所以老在旁边逗留着没有走开。五太太对于这陶妈却有几分畏惧,她原来的那两个陪房的老妈子已经走了,换了这个陶妈,但是五太太还是一样地怕她,和她说起话来总是小心翼翼的,支使她做什么事的时候,也总是笑嘻嘻的,用一种撺掇的口吻。当时五太太便悄悄的向她笑道:“老陶,你去看看三太太有工夫没有!”陶妈一走,这里就忙着叫另一个女佣刘妈把桌子摆起来,婉小姐和老姨太也帮着,把桌布扎起来,桌布底下再垫上一床毯子,打起牌来可以没有声音,怕给老太太听见了。同时陶妈已经把三太太请了来,他们家是三太太当家,她本来就比较忙,这两天快过节了,自然更忙一点。一走进来,看见大家在那里数筹码,便笑道:“呦,又要打牌啦?我还当是什么事情!”五太太笑道:“你不想打呀?又要来装腔作势的!”三太太笑道:“待会儿人家说婉妹妹全给我们带坏了。”一面说着,已经坐了下来。
  五太太让三太太吃枇杷,老姨太早已剥了一颗,把那枇杷皮剥成一朵倒垂莲模样,蒂子朝下,十指尖尖擎着送了过来。老姨太从前是堂子里出身,这种应酬功夫是最拿手的。五太太在旁说道:“今年的枇杷不好,没有买着一回甜的。”三太太道:“今天田上来了人,带了好些枇杷来,不知道比这儿买的可好些。还带了些糯米来。哦,那两个丫头也买来了。”
  他们平常买丫头,因为老太太不喜欢外省人,总是带信给他们原籍乡下的师爷,叫他在那里买了送来。他们在乡下有许多田地,有一个师爷常住在那里收租。
  大家坐下来打牌,打了四圈,看看已经日色西斜,三太太便道:“这时候老太太该醒了,得有一个人去一趟。”五太太道:“好,我去我去!”照规矩她们全得去,但是如果大家一同去,老太太势必要疑心,说怎么这许多人在一起,刚好一桌麻将。所以只好轮流地去。
  他们老太太其实是最爱打牌的,现在因为年纪大了,有腰疼的毛病,在牌桌上坐不了一会就得叫别人代打,所以不大打了,就也不许她们打。老太太每天一大早起来,睡得又晚,媳妇们也得陪着她起早睡晚,但是她每天下午要睡午觉,却不许媳妇们睡,只要看见她们头发稍微有点毛,就要骂出很不好听的话来。不过她从来不当面骂人的,总是隔着间屋子骂,或者叫一个女佣传话,使那媳妇更觉得羞辱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