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前不久下过雨,竹梯湿滑,本就危险,更何况她一个弱质纤纤的女子。
  这人说话时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但因为他眉目冷峻,让人不自觉心生惧意。尤其是周幼宁本就心虚,她咳嗽一声,板了脸:“我当然知道,这是二公子画画的地方,难道我作为二夫人也不能进去看看?”
  裴岩微讶,知道她想左了,他淡淡地道:“门锁了,没钥匙。二夫人上去也进不去啊。”
  “啊?”周幼宁怔了一瞬,随即双颊红透。她在宋家时,一直是个隐形人,她第一次用假身份施威,却这么尴尬。
  “哦,我还有点事,先过去了。这件事不要告诉旁人。”周幼宁尽量保持平静,转身疾走。她对自己说,反正已经有了字迹对比这一新方向,也不急在这一时。
  她刚回到原地没多久,凝翠就捧着大氅急匆匆而至:“二夫人,奴婢冒昧,从箱笼里取的。”
  “没事。”周幼宁接过大氅,胡乱披上,“我冷得很,咱们回去吧。”
  —— ——
  晚间周幼宁坐在灯下,检视自己从江南带来的一些物事。有刺绣、有江南最大钱庄发行的银票,也有些金银玉器古玩之类的。金银玉器古玩各地都有,不能证明什么,至于刺绣和银票,算是和江南有关,但若要以此为证据,就太牵强了。连她自己都说服不了,又怎能取信于旁人呢?
  周幼宁幽幽地叹了口气,如果裴家人肯去调查就好了。
  这一夜,她做了个梦,梦到裴侯爷回来了,与此同时她远在江南老家的同族叔伯不知怎么也知晓了此事,力证她的身份。真相大白,她欢欢喜喜回了老家,发现爹娘居然都还活着……
  她正自开心之际,却醒了过来。睁开眼望着还不甚熟悉的床帐,她眼睛酸酸涩涩的疼。如果爹娘还活着,那该有多好啊。她肯定不会受这般委屈。
  刚梳洗罢,凝翠就告诉她:“二夫人,侯爷昨晚回来了。”
  “谁?侯爷回来了?”周幼宁一惊,又喜又忧。她还没找到能证明她身份的证据呢。不过还是要试一试。至少要在第一次正式见面时表明身份态度。
  “咱们家人少,侯爷又和家人素来亲厚。所以侯爷每次回府后,都是在厅堂和大小姐一起用膳的。二夫人也过去吧?”
  凝翠一面说,一面留神二夫人的神色,见其并无异样反应,略微松一口气。她初时还担心二夫人会因为想避嫌而婉拒呢。
  周幼宁此刻哪有心情去想什么避嫌不避嫌的,她能想到的全是等见了侯爷她该如何阐明真相。
  临出门前,她略一思忖,还是带了一张银票。
  从樨香院到厅堂,这一路周幼宁都在反复思考着措辞。
  大概是因为人没到齐的缘故,周幼宁到了厅堂后,发现他们还没落座。大小姐裴瑶身边站了一个人,正微微侧了头听裴瑶说话。
  从周幼宁的角度,看不见这个人的脸,但看其背影,隐隐有些熟悉。她心里明白,能站在这里,并和大小姐这般亲近的,多半就是定北侯裴岩了。
  凝翠轻声道:“侯爷,大小姐,二夫人来了。”
  周幼宁低眉敛目,匆匆上前几步,福一福身:“侯爷,我……”
  她行礼问好之际,定北侯已然转过身来。
  周幼宁一个“我”字之后,本已准备好的话硬生生堵在喉间。她原本郑重的神情被愕然所取代:“怎么是你?”
  她看到了什么?她昨晚在竹楼外见到的侯爷,竟然是昨晚才回府的裴岩!
  裴岩倒没有震惊之色,只是略微颔首:“进了门,就是一家人。你不用叫我侯爷,以后跟瑶瑶一样,叫我大哥就行。”
  “我……”
  周幼宁心里咯噔一声,耳畔瞬间回响起她昨天傍晚那句“难道我作为二夫人也不能……”她胸中忽然涌起悔意,如果早知道那是裴岩,她肯定不会去说那句话,当时尴尬也就罢了,这无疑让她自认身份变得更加艰难。
  大小姐裴瑶冲她轻笑着点了点头:“二嫂子。”
  裴岩停顿了一下,又道:“竹楼那边的钥匙,瑶瑶让人收起来了。你想找什么东西,等过几天了,让瑶瑶给你就行。”他望着她,眼中闪过审视,声量不高:“你说的对,你既是裴家的二夫人,确实也该对裴逸,对裴家多点了解。”
  周幼宁喉头滚动,无心去细细思考他这番话的内容。只感觉他这几句话一说出口,似是已经把她的身份给定了。她若今日应了,那以后再自证身份只怕就跟翻供差不多了。
  于是,她深吸了一口气,急急忙忙道:“我不是宋元婧,也不是二夫人。我其实是……”
  “二嫂,我饿了,咱们先吃饭,好不好啊?”裴瑶直接打断了她的话。
  凝翠也急得用手去拉二夫人的衣袖,低声提醒:“二夫人……”
  “我真不是宋元婧,我叫周幼宁,从江南来。我当初是被他们下了药,送上花轿的。我昨天也是想找点证据,证明我不是宋元婧。你们去宋家,或者去江南查一查就知道了。”她急匆匆从袖中摸出了一张从江南带来的银票,“哦,还有这个,我从江南带来的……”
  她也知道拿一张银票出来,很没有说服力。但她不能就这么直接把“裴家二夫人”的身份给定下来。
  裴岩挑了挑眉,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不自觉就想起成亲那天,她从轿子里摔落,嘴唇翕动,无声地说着她不是。昨天傍晚在竹楼,她已经以裴家二夫人自居了,而今天竟然又反悔了?
  其实还是不愿意接受现状吧?
  裴岩压低了眉毛,脸上再无丝毫笑意,淡淡地道:“好了,知道了,坐下吃饭吧。”
  他生的俊朗,但此刻面容紧绷,只是静静地立在那儿,没什么表情,却也是最可怕的。
  “我……”周幼宁还要再说,却被凝翠又扯了扯衣袖。她也看出来这位年轻的侯爷似乎不太高兴。但她内心深处隐隐能感觉到,这人应该不会伤害自己的性命。
  她定了定神:“我知道我的话侯爷未必会信,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查一下,对侯爷来说不是什么难事,但对我来说,却很重要很重要。这些天大小姐对我很好,可我不想用别人的身份活一辈子。”言毕,她又福身行礼。
  可能这位侯爷不会相信她的话,可能他认定了她是宋元婧,根本就不会浪费时间精力去查。可能她将来离开侯府,需要靠她自己。但现在,她必须把这番话说出来,必须埋下一颗真相的种子。
  裴岩静静地看着她,一双眸子墨黑且冷。静默了一会儿,他才道:“我说过我知道了,吃饭!”
  周幼宁想笑一笑,眼圈儿却不受控制地变红了。
  裴岩一向不喜欢看女人落泪,比如此刻一看到她眼圈微红故作坚强的模样,他心里就隐隐感到不舒服。他一双浓眉拧得更紧了。
  作者有话要说:  么么哒么么哒么么哒
  第10章 答应
  周幼宁留意到他的神色,明白其心中不快。她知道适可而止的道理,就低低应了一声“是”,不再说话。
  几人入了座。席间周幼宁低头吃饭,一声不吭。
  坐在她旁边的定北侯裴岩神色淡淡,脸上并无明显怒容。可她还是感到丝丝惧意。
  强撑着用过早饭,周幼宁施了一礼,随即告退。
  凝翠跟在她身后,发觉刚走出厅堂,二夫人的身子便踉跄了一下,匆忙上前搀扶。
  周幼宁双腿发软,她扶着凝翠的手,轻声道:“我没事。”
  “二夫人。”凝翠不太能理解,“您这又是何必呢?”
  “什么何必?”
  “你是宋家大小姐,是裴家的二夫人。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一味的否认又有什么意思呢?侯爷很早就发过话,不会为难您,只要您老老实实守着,裴家上下都会给您应有的尊重。您这般闹腾,就不怕侯爷耐心耗尽、怪罪于您吗?”凝翠还有一句话没说,二公子都没了,你好端端活着,还有什么可委屈的?
  周幼宁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你们都说我是,可如果我真不是呢?”
  如果她真是宋元婧,那就这么待一辈子也无妨,反正衣食无忧,有人庇护。可她是周幼宁,她不能稀里糊涂地在这高高的院墙内过一生。
  凝翠动了动唇,真不明白她为何如此固执。那画像大家都见过,宋大小姐也不是一直长在深闺。大家又不是瞎子,怎么可能就信了她的一面之词?
  —— ——
  她们主仆刚离开厅堂,裴岩就问妹妹:“我不在家的时候,你二嫂也是这样?”
  “嗯。”裴瑶转动着调羹,“一醒来就说她不是宋元婧,还说害怕她身边的那些陪嫁。我就干脆全给打发了,不过她倒也没生气。说起来也奇怪,她前几天一直很老实,看着像是默认了身份,在府里也安安静静的。今天不知道怎么又说自己不是了。”
  “不是今天。”裴岩淡淡地道。
  “什么?”裴瑶不太明白。
  “我昨天傍晚见过她,那时她还自称是裴家二夫人。她是今天早上才改的口。”
  “那大哥的意思是?”
  “不管是不是另有隐情,查一下也费不了多少工夫。这件事你不用插手,我找人去打听一下就行。”裴岩压下脑海里蓦然浮现的画面,缓缓站起身,“你在家好好待着,我得进宫一趟。”
  裴瑶点一点头,依依不舍:“那你早些回来。”
  裴岩辞别妹妹后,立即出门,骑马进宫,求见皇帝。
  没等多久,皇帝身边的陈公公笑嘻嘻道:“侯爷,皇上请您进去呢。”
  裴岩点头,随陈公公进了御书房。
  年轻的皇帝一见到他,就微微含笑:“表哥回来了。”
  新帝名为萧鄞,原是先帝宫中一宫女所生。那宫女福薄,生下孩子没多久就去世了。恰逢裴皇后失了一女。皇帝便将这孩子抱到了皇后跟前,让裴皇后帮忙照顾。虽然没正式记到裴皇后名下,但裴家也算他半个舅家了。
  萧鄞自小就跟着端怀太子跟裴家兄弟以表兄弟相称呼。裴家势败时,萧鄞受过连累。萧鄞登基时,也没少了裴家的支持。
  裴岩并不应这一声“表哥”,他低头行礼:“臣裴岩参见皇上。”
  皇帝萧鄞含笑扶起了他:“你我之间,何须多礼?”
  “皇上说笑了。”君臣之间的界限,裴岩一直很清楚。
  他此次进宫,乃是有要事禀报皇帝。之前西戎犯境,双方交战许久,今年才算正式结束。前不久,西戎那边有意议和,议和的使臣是他的老对手西戎的四王子。皇帝担心有诈,也为了表明诚意,让他亲自去迎接。
  他们这行人速度倒快,竟提前回到了京城。
  皇帝听他说了这一路情况后,皱眉问道:“依表哥之见,西戎议和是真心么?”
  略一沉吟,裴岩才道:“回皇上,我朝与西戎交战数年,互有死伤。我朝还好些,可西戎前不久经了一场内乱……”
  “朕明白。”皇帝缓缓点头,“长久交战终究是不利于百姓休养生息。”
  “皇上圣明。”裴岩拱了拱手。
  皇帝微微一笑,忽的转了话题:“对了,那宋氏,如今怎么样了?”
  裴逸年少时,因为姑姑裴皇后的关系,曾经做过当时还是七皇子的萧鄞的伴读。比起比他们大了几岁的端怀太子和裴岩,两人因为年纪相当,兴趣相投,感情着实不错。后来也是新帝登基后,追封裴逸做了平南侯。
  裴岩闻言瞬间想起她通红的眼圈儿。他眸光轻闪,含糊地回答了一句:“还好。”
  按说臣子家事,不该是他一个皇帝该管的,但对宋大小姐浑无一丝好感的皇帝还是忍不住提醒了一句:“那宋氏不是善茬,瑶瑶年纪小,可别让她给欺负了。”
  “皇上不必担心,臣心里有数。”裴岩眼前闪过那张泫然欲泣的脸,不是善茬吗?
  皇帝点了点头,他心里有不少话要说,但是时机不对也不好开口。犹豫了一瞬,他才又问了一句:“富贵儿还好吧?”
  “嗯?”裴岩愕然,很快,他又如实回答,“回皇上,富贵儿还好。精神十足,还又胖了。皇上若无其他吩咐,臣就先告退了。”
  “……那你先回去吧。”
  裴岩告退以后,陈公公慢慢上前,见皇帝若有所失的样子,小声道:“皇上每次见了裴侯爷,都闷闷不乐,是不是担心裴家有不臣之心?”
  这话原本不是他一个宦官能说的,但他看着皇帝长大,没法假装看不到皇帝眼中的不快。
  “陈公公胡说什么?朕哪是担心这个?”皇帝意外极了,他嗤笑一声,“朕如果真不信任他,就不会让他做京师左都督了。”
  陈公公连忙告罪,却没注意到皇帝耳根微红,声音极低:“朕想的,明明是另外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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