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节
  再看他还是一脸从容,却紧接着把第二张、第三张盘子都一扫而空时,对方大张的嘴,已是彻底合不上了。
  在陆辞将桌上摆得满满当当的六盆六碗用得一干二净后,不单是伙计,连偶然间注意到他的一些食客,都已惊讶到麻木。
  陆辞心满意足地掏出了随身携带的小本本,用自制的墨水笔在上头写了几行。
  这么一来,算是正式把这家铺席纳入了他的美食手札,也进到每月必去光顾一次的地方的列表中了。
  正当他将小本本重新收好,准备起身离开时,忽听得身后有破空声响起,紧接着是四周人的惊呼,他想也不想地错了错身,就利落地躲了过去。
  “哐当!”
  陆辞用毕、而伙计还没来得及收拾的桌上碗碟,瞬间被一重拳打碎了不少,连老旧而脆弱的一条桌腿,也因不堪重荷而断裂,整张桌子朝一边歪斜,就砸到了旁边一食客身上!
  陆辞因闪避及时,才没叫溅起的汤水弄脏。
  而从后边偷袭陆辞的人生得五大三粗,满脸横肉,见他敢躲,更是怒目直对,凶蛮道:“你竟——”
  话刚起头,他就被回过神来的六名健仆愤怒撂倒,直接按在地上啃了口灰,还生生被撞掉了一颗牙。
  陆辞都懒得看他,直接问一脸呆滞的店家:“这人是谁?”
  那店家还有些战战兢兢,闻言一脸为难,却不敢解释。
  陆辞便向下仆使了个眼色,让人扭送去官衙去。
  店家见状,松了一口大气,陆辞才又问道“你说吧。”
  店家的头一句话便是:“你是来这做生意的吧?怕是摊上麻烦了。他这回进去,能关个三日就不错了,你却还得小心他的那些假弟兄找你麻烦。”
  原来这恶汉来自西陈家庄,外号“拦路虎”,因生得雄壮,又力大无穷,引来不少流氓混混的追随,在四周颇有恶名。
  尤其是经营小饭庄的店家,最为厌烦他——此人大恶不做,小恶却层出不穷,最常做的事,就是敲诈过往客商。
  在这一带的小饭庄进食的客商们,如若被他撞上,却未为他摆放一对筷子,预备席位的话,轻则引来拳打脚踢,重则难免破财。
  久而久之,就成了一项‘土政策’了。
  但凡是来过汾州的客商,通常都为避免这麻烦,宁可多出一点钱。
  这回是店家见那拦路虎有几日未在这一带出现了,又被陆辞的惊人食量所惊,一时间忘了提醒,才致其被偷袭。
  陆辞听完之后,不禁蹙眉道:“官衙也不管?”
  店家苦笑:“管,哪里不管?但他却是吃不了什么苦头的!关押在里头的,有不少跟他称兄道弟,况且我还听说,他有好几个同姓的亲戚在里头办差使呢。一般罚是罚了,但罚的钱永远不见影,且因他并未害人性命,所涉钱财也颇少,量罪便不重,往往关个几日就出来了。他和他的同党再想找我们麻烦,却是轻而易举。你啊,近来可务必得小心啊。”
  陆辞莞尔:“好说。”
  店家看他神色轻松,还面带微笑,顿时就更愁了:“你的下仆还将他打了,这在他看来,不就成了在太岁头上的动土么?也怪我没早提醒你。劝你还是听一句,要么早些离开,要么多雇些下仆,省得他那些弟兄寻你麻烦!”
  太岁头上动土?
  陆辞挑了挑眉。
  ——这话怕是得用在对方身上了。
  大宋的汾州,人口不至万户,属于小州。
  而这点,却是王旦精挑细选下的有意安排。
  按照宋律,凡不过万户,且任知州者职位不高的,不设通判。
  在王旦看来,陆辞虽是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到底年轻气盛,又是头回去地方任官,去些上等州城的话,容易出些变故,或是受人制约,难以一展身手。
  不如去些小地方,才特意选的汾州。
  通判又名‘监州’,虽品秩低于知州,气势上却是半点不输的。
  因其代表的是朝廷来履行监察之职,敢处处与知州争权不说,遇着不顺眼的地方,还能直接对其发起弹劾。
  在大多数人看来,一向宽厚的王旦是被陆辞惹恼得厉害了,才将人飞速发派出去不说,还挑了个人口稀零的地方。
  但他们却忽略了,这还意味着,陆辞身为汾州知州,就是当之无愧的唯一核心。
  在店家唉声叹气的注视中,陆辞淡定地又打包了三瓶颇对他胃口的姜蜜汤以及五块石头饼,正准备离去时,负责将人押送去官衙的那两名健仆,也赶回来了。
  听他们汇报过后,确定人已被收押的陆辞微一颔首:“走吧。”
  健仆小心翼翼地问道:“是去官衙么?”
  “明日再去。”陆辞理所当然道:“当然是回邸店了。”
  ‘能明天上的班,就不要今天去上’的偷懒原则,他当然不会轻易违背。
  陆辞走出店门时,在这家小饭店附近做生意的那些小经济,都不约而同地向他行了注目礼,神色各异。
  他们是亲眼看着那臭名昭著的‘拦路虎’气势汹汹地进去,又被两脸生的彪形大汉当鸡崽子一样毫不客气地拎出来的。
  然而在他们看来,一贯只捏软柿子的‘拦路虎’之所以吃这亏,大概只是太过轻敌,孤身进的店,而没叫上一帮流氓弟兄。
  等他再带人卷土重来,里头的人就惨了。
  他们在心里给陆辞的下场下了定论后,再看陆辞走出来,见他这让人眼前一亮的漂亮模样,心里更觉同情不忍。
  有一支着小摊子,卖些农产和山货的摊主,就没忍住,扬声呼道:“那位郎君啊,你惹上麻烦事了,还是早些离开吧!”
  陆辞闻声,不经意地向他看了一眼,下一刻就被摊子上的某件东西吸引,径直走了过来。
  那摊主正要再劝,陆辞已用一瞧就价值不菲的折扇骨虚指了指他摊面上的新鲜山药,笑眯眯地问道:“这价格几何?”
  摊主条件反射地答道:“昨日采来的,正新鲜,客官您给……一贯就够了。您也别嫌贵,一样的东西,您去药房,他们起码得要三贯呢。”
  他的其他农货已卖得七七八八了,只剩小儿子昨日上山去帮着砍柴火的时候,随手采来的野山药还没卖掉。
  他准备着今晚就回村去,不在城里多做逗留,就寻思着要实在卖不掉,再不省这麻烦,直接低价出给药房算了。
  陆辞在看摊子上的山药时,采来山药、这回也闹着非跟了来的摊主小儿子,也眼巴巴地看着陆辞。
  陆辞点点头,微笑道:“我全要了,麻烦你给我全包起来。”
  ——稍作一下处理,山药就挺耐放,还能当特产寄给柳七他们。
  而随行的健仆早在这段时间里练出了眼力,看着陆辞盯着山药看时,就基本猜出了他的意图,把钱袋悄悄捏在手里,也准备好了。
  听到这话,就迅速在心里算了算钱数,然后掏出了一个五两的小银锭来。
  摊主的小儿子却不盯着那惹来无数人羡慕眼光的小银锭,只昂着脑袋,偷偷地望着陆辞精致好看的侧脸发呆。
  发了会儿呆后,又猛然惊醒过来。
  他往父亲身后躲了躲,悄悄地用力擦了擦自己沾了泥灰、还发着红的脸。
  那摊主小吃一惊后,就是大喜,赶紧扯了块干净的麻纸,把这几块还带着土渣的山药小心包好,递给那掏钱的下仆,又把银锭接过,揣在怀里,对陆辞这一连价都不还的大方客人不断道谢。
  陆辞并不受他谢,而是悠然地走向了下一个摊子,在摊主的热情兜售下,随意买了点特产。
  就听那对已收了摊子的父子,一边走远,一边兴高采烈地说道:“得亏你这小子运气好,挖了那几块山药,这下总算能去书坊,把大郎一直想要的《策论细解》全套买了……”
  作者陆辞:“……”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拦路虎的事,出自《万花楼演义》和《汾阳西陈家庄乡土志》
  2.通判。
  宋代州的行政长官为知州(府的行政长官为知府),“掌总理郡政,……其赋役、钱谷、狱讼之事,兵民之政皆总焉”。同时,各州要设通判一至二员,辅佐郡政,“凡兵民、钱谷、户口、赋役、狱讼听断之事,可否裁决,与守臣(即知州)通签书施行”
  但宋代的通判却不是知州的副手,更不是知州的属官,而是与知州平行的监察官(兼行政),所以通判又称“监州”。
  知州的政令,须有通判副署同意,方能生效,“知府公事并须长吏、通判签议连书,方许行下”;州政府的所有官员包括知州大人若被发现不法事,通判有权提出弹劾,“知州有不法者,得举奏之”,“所部官有善否及职事修废,(通判)得刺举以闻”
  由于宋代通判具有“监州”的地位与权力,所以他们尽管品秩低于知州,但气势完全不输知州;他们也用不着唯知州马首是瞻,而是敢与知州一争短长。
  如此这般的争执被欧阳修记录进他的《归田录》中:州通判“既非副贰,又非属官,故常与知州争权,每云‘我是监郡,朝廷使我监汝’,举动为其所制”。
  这样一来,知州与通判便形成了“二权分立”的分权制衡之势,知州虽然是一州行政长官,却无法权力独大。欧阳修说:“至今州郡,往往与通判不和。”所谓“不和”,其实就是二权构成实实在在的掣肘。
  再分享一则趣闻:
  欧阳修讲了一则轶事:有一位叫作钱昆的少卿,是余杭人,很喜欢吃螃蟹。他曾请求外任,想到外州当个知州。有人问他希望到哪个州上任,他说:“但得有螃蟹、无通判处,则可矣。”
  (《宋:现代的拂晓时辰》)
  3.宋代人口达到万户以上的州,都得设通判一员至二员,个别人口万户以下的小州才未设通判,但如果以较高职位出任知州的,虽不满万户,也必须配备通判。(《宋:现代的拂晓时辰》)
  第一百零一章
  却说,自荣王府大火将馆阁大半藏书焚灭后,尽管雕版尚在,可只凭国子监一一进行重新刊印的话,不知要到猴年马月去了。
  陆辞不由想起了自己早些时候,卖给书坊的活字印刷法。
  正是最能派上用场的时候了。
  加上,他看到馆阁和国子监人手短缺,对选人进行遴选也不过杯水车薪,索性忙活起了上递奏疏,给朝廷出‘外包’的主意的事。
  真说起来,他这想法,并不算标新立异,也不怕触犯忌讳:不论是大宋的雇佣兵制也好,还是修造建筑也罢,除去在劳役之列的那些外,官府都会在百姓中雇佣匠人,按劳支付薪酬的。
  与其新增一大批注定在馆阁藏书补齐后、就成为冗官的低级馆阁职官,倒不如一早就把这所需才识不多、而更需求技术的活计留给更有余力的民间书坊去做。
  尽管直到陆辞升职离院,也还没得到上头批准,仿佛就此不了了之,但他在离京前往汾州任职的前天,明明还没到分红的日子,却收到了书坊老板的一张额数颇大的交子。
  便不难猜出,这事多半是成了。
  此时听得卖山药的父子俩欲买他所编写的《策论细解》时,陆辞先是感到几分哭笑不得,后又是蹙眉疑惑。
  集贤堂书坊虽在一些上等州府也设有分店,但户不过万的汾州,却是不在其中之列的。
  转念之间,陆辞心里就有了猜测,索性遥遥跟在有说有笑的两父子后头。
  没走多远,便见他们拐了个弯,直接进了一家店面虽小,却摆满了各种书籍,且每一道窄小缝隙里,都挤着士人打扮的顾客的‘棚北楚家书铺’。
  还有更多的买家,譬如根本不指望能挤进人堆里的这对父子二人,就只有在外头大声喊,希望能让书铺伙计听见,帮上一把了:“我要一套陆三元的《策论细解》!《策论细解》!”
  就有人瞧不上他的农人打扮,嘲道:“除了陆三元,还有谁编撰了《策论细解》?你何必多此一举呢。”
  对这人的嘲讽,摊主并不予理会,而他嗓门又大,没喊几声,里头伙计就也高声回应了:“《策论详解》已经卖完了!明日会加印一批,赶早些来!”
  包括摊主在内、都是冲着《策论详解》来的一干人顿时满脸失望,唉声叹气地走了。
  跟着陆辞的一名健仆,就忍不住嘀咕道:“这家书坊小归小,生意倒是兴隆得很。”
  要拿汴京赫赫有名的集贤堂跟这小破书铺比的话,显然不论是拿哪方面比,都是一个天一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