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为田舍郎 第433节
  李泌叹息道:“顾青昨日没有当面抗旨,而是选择用这种方式委婉拒绝交出兵权,是不想与陛下撕破脸皮,不想背负目无君上的恶名。”
  李亨脸色阴沉地道:“可笑朕昨日还沾沾自喜,以为安西军对朕的威胁一夜之间消除了……”
  李泌又叹道:“陛下,顾青这一招说来不新鲜,但很管用。此计不但顺理成章地违了圣旨,教天下人无话可说,而且顾青还化被动为主动……”
  “李先生此言何意?”
  “陛下下旨后,顾青的兵权无论交与不交,都对他非常不利,可昨夜炮制了这场阴谋后,顾青麾下诸将大索全城,常忠更是在西市大声宣扬有内贼奸细出卖了顾青的行踪,立誓要揪出幕后指使真凶,陛下,常忠的这句话意有所指呀。”
  李亨仔细一咂摸,接着一惊,勃然怒道:“难道天下人会怀疑朕是幕后指使?”
  李泌无声地点头,眼神充满了同情。
  当皇帝当到被臣子诬陷的地步,也是没谁了。
  李亨咬牙,面颊肌肉微微直颤:“好歹毒的恶贼!竟敢设计朕!”
  李泌叹道:“从顾青出事,到安西军将领刻意渲染散播,最后常忠故意在西市放话,不出所料的话,这一切都是顾青的安排,根本没有所谓的叛军袭营,更没有人受重伤,有的只是一个不愿交出兵权的主帅,以及一群不甘被拆分而奋起反击的将领。”
  “陛下,事情闹到这一步,顾青已反过来给您挖了个圈套,天下人已皆知顾青被奸细所趁,天下人也知道顾青兵权甚重,陛下深为忌惮,人们大多会猜疑奸细是不是与陛下有关……”
  “此后陛下不可再对安西军有任何不利的举动了,否则便让顾青他们抓住了把柄,君上若不仁,安西军更有堂堂正正起兵谋反的理由了。”
  李亨浑身一震,抿唇不语。
  “朕……接下来该怎么办?”李亨声音嘶哑地道。
  李泌断然道:“马上派人慰问顾青的伤势,最好是陛下亲自去探望,表达关切之意,并当众下旨,严令查缉那支兵马,至于让顾青任尚书令,以及拆分安西军将领一事,暂时不要再提,否则恐引火上身。”
  “君圣臣贤的姿态要做出来,打消臣民对陛下的猜疑之心,安西军对朝廷的威胁不会那么轻易消除,只能徐徐图之,昨日顾青遵旨答应得太痛快,臣一直心有疑虑,今日才算是解开了疑虑,原来他已有安排……”
  李亨阴沉着脸点头:“朕知道了。”
  “传旨,朕要出宫,赴顾青府上探望。”
  ……
  天子仪仗出宫,从宫门到亲仁坊之间布满了羽林禁卫,仪仗浩浩荡荡来到顾家府宅前,身着黄袍的李亨被宦官搀扶下了车辇。
  抬头扫了一眼顾青府宅的门楣,简陋陈旧的府邸令李亨微微皱眉。
  “顾青一直住在这里?”李亨不解地道。
  旁边的李辅国道:“陛下,此处一直是顾青的府邸,当年他还是蜀州一个山村少年时,刚入长安城太上皇便赏赐此宅给他。”
  李亨微微动容,喃喃道:“如今的他已是今非昔比,竟还能安然住在旧宅里,安西军收复长安后,不见他置办豪宅亭阁,可见此人……”
  李泌接道:“此人心志坚韧,腾达而仍清心寡欲者,不是大仁大善便是大奸大恶。”
  李亨抿紧了唇,朝顾宅大门走去。
  顾家大门外,安西军将士林立,不仅有顾青的亲卫,还有常忠沈田李嗣业等将领,他们领着各自的亲卫将顾青的宅院围得水泄不通。
  宫里宦官上前说了几句,守门的将士点头,叫人去后院通传,并马上打开了大门,单膝跪迎天子御驾。
  李亨跨入大门,绕过照壁,愈显简陋的院子令他皱了皱眉,院子里种着一棵银杏,银杏下有一张草席,草席上有矮桌和蒲团,除此别无他物。
  穿过前院,在战战兢兢的下人引领下,李亨径自入了后院。
  寻常人家的礼仪,陌生男子是不能进别人家后院的,但李亨是天子,理论上顾青家的后院也是他家的后院。
  从月亮拱门进入后院,院里几株清雅的梅树,北厢房外静静地站立着几名武将,他们披戴着铠甲,全副武装连兵器都出鞘了,头盔上冰冷的面甲遮住了他们的容貌,只露出一双眼睛,杀气腾腾地注视着李亨和一众随从宦官。
  李亨看到这几名武将,心脏猛地狠狠抽搐了一下,吓得不由自主地退了两步,脸色瞬间苍白起来。
  当世的武将他见得多了,在灵州时他还曾亲自接管了朔方军的兵权,不大不小指挥过几场狙击战,对于军队,李亨自然是不害怕的。
  可眼前这几名披甲武将实在太可怕了,尤其是他们头盔上的面甲遮住容貌,冰冷而杀意盎然的样子,哪怕只是静立不动,浑身已散发出一股令人窒息的杀气,依稀间甚至能从他们身上感受到战场上的血腥味和惨烈的喊杀声,犹如万千冤魂萦绕在他们周围,凄厉愤怒地嘶叫。
  这几人……便是名震天下的安西军将领么?
  李亨的脸色愈发苍白,仅只一眼,他便清楚朔方军与安西军之间的差距有多大了。
  李亨吓坏了,后面的朝臣和宦官更是吓得魂不附体。
  最终还是李辅国壮着胆子上前一步,冷喝道:“天子圣驾在此,尔等还不拜见!”
  几名武将却动也不动,他们覆着面甲,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但李亨却能从他们露出的那一双双眼睛里看到了他们的眼神。
  那是桀骜不驯的眼神,像山林里的猛虎,从来不会为了任何人屈膝讨好,他们只懂得杀戮和猎食。
  第五百九十五章 君圣臣贤
  天子和安西军将领似乎陷入了僵持。
  李亨被安西军将领的杀气所震慑,而安西句几名将领也没有跪拜天子,双方就这样一动不动,僵局越来越僵,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僵持许久,门后的厢房被下人从里面推开,屋里传来一道虚弱的声音。
  “……不可失臣礼。”
  声音很小,但外面的李亨还是听到了,正是顾青的声音。
  话音刚落,门外几名杀气腾腾的安西军武将忽然收起了兵器,面朝李亨单膝跪地,齐声道:“末将拜见天子。”
  李亨努力挤出一丝笑意,伸手平举,道:“众卿平身。”
  几名武将一声不吭地起身,自觉地站立一旁,让出中间的位置。
  李亨的心跳有些快,心情既恐惧又焦虑。
  今日亲眼见识了安西军中如狼似虎的猛将,既惧于武将之勇猛,又忧心武将之桀骜。
  从刚才他们的表现来看,他们的眼里没有天子,只有顾青。
  顾青一句虚弱的命令,便能令他们甘心收起兵器以臣礼拜见。
  李亨很清楚,他们拜的不是天子,而是顾青的命令。
  忍住心头的焦虑和不安,李亨含笑朝他们点点头,然后抬步走进屋内。
  屋子光线很暗,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药味,顾青躺在床榻上,旁边站着两名大夫模样的人,正静静地垂首躬立,见李亨走进来,两名大夫急忙跪拜行礼。
  顾青赤着上身,身上缠满了布条,白净的布条上隐隐渗出斑斑血迹,而顾青脸色蜡黄,躺在床榻上动弹不得,看起来果真像是受了重伤的模样。
  李亨心中冷笑,脸上却露出心疼焦急之色,大步上前道:“顾卿,顾卿,朕来看你了。”
  顾青听到了声音,微微睁开眼,然后咬牙努力地打算支撑起上身,似乎想行礼,旁边的大夫却急忙制止了他。
  李亨也识趣地道:“顾卿不必多礼,保重身子要紧,快快躺下吧。”
  顾青朝李亨报以歉意的一笑,轻声道:“陛下恕臣无礼了。”
  李亨叹道:“朕今日早晨才听说安西军大营被袭,有贼子胆敢在大唐国都之外纠集残兵,突袭大营,简直无法无天,朕已下旨严令追查,定要将贼人拿获,枭首示众,为顾卿报此大仇。”
  顾青虚弱地道:“臣谢陛下天恩,臣命数该有此劫,没想到国都附近竟有未肃清之残敌,是臣大意了。”
  李亨关心地道:“顾卿好好养伤,不要操心别的事,朕听说你受伤颇重,特意带了太医,不如让太医给顾卿瞧瞧?”
  顾青还没说话,旁边一名大夫却神情惶恐地道:“陛下恕罪,草民刚将顾公爷的伤口包扎完毕,伤口已止住了血,敷上了药,若再换个人来瞧,又要将包扎的伤口重新撕开,对顾公爷的伤情颇为不利。”
  李亨笑了笑,也没再坚持。
  其实顾青的“重伤”是怎么回事,大家彼此心知肚明,李亨当然也不想真的让太医把顾青身上包裹的布条解开,此时此景,顾青身上裹伤的布条就是君臣之间仅剩的一块遮羞布,若然扯下来,对大家都不好,如今君臣之间还没到撕破脸的时候。
  李亨坐在顾青的床榻边,关心地道:“顾卿安心静养,你是国之重器,不可有失,北方叛乱未定,社稷百废待兴,诸多国事朝政皆须顾卿帮朕拿主意,政事堂的尚书令之职朕给你留着,待顾卿伤愈后便上任吧。”
  顾青露出感动之色,低声道:“累及陛下挂念,臣之罪也。臣一定尽快好起来,为大唐社稷死而后已。”
  李亨也动容地道:“顾卿为大唐立下赫赫战功,正是国之柱石,朕没想到卿竟突然遭此横祸,伤在你身,痛在朕心啊。”
  顾青眼眶顿时泛红,哽咽道:“陛下以国士待臣,臣必以国士报之。”
  艰难地扭过头,顾青从床榻的玉枕边取过一只鼓鼓的小布囊,颤巍巍地递给李亨。
  李亨愣了一下,问道:“此为何物?”
  顾青黯然道:“此为安西节度使之帅印,凡有征战,安西军诸将皆以此印为信,传之全军,莫敢不从。臣已是重伤之身,又蒙天恩被封为尚书令,帅印已用不上了,自当交卸安西节度使之权,臣便将此印交还给陛下,请陛下收下。”
  李亨心脏一阵猛跳,差点当场心梗。
  这枚帅印是他梦寐以求的啊!
  如果接下它,安西军对朝廷的威胁是否永远消除了?
  心跳剧烈,李亨下意识伸出手打算接过帅印,然而手刚伸到一半却忽然顿住,动作凝固了。
  心念电闪间,李亨忽然想到刚才门外那几名杀气腾腾的安西军武将。
  天子圣驾在前,那几名武将纹丝不动,手里的兵器甚至都不曾收回鞘内,目无君上之态淋漓毕现。
  然而顾青在房里一声虚弱的命令,几名武将立马收兵归鞘,老老实实地向天子跪拜见礼。
  所以,帅印算什么?
  帅印算个屁!
  若欲永远消除安西军的威胁,要么尽收安西军将士之军心,使其向天子和朝廷彻底归心,要么,将这些人全杀了,安西军从上到下一个不留,朝廷的心腹之患才算消除。
  帅印?呵呵,此刻简直就是个孩童的玩意儿,它的作用甚至抵不上顾青的一声咳嗽。
  帅印交上来难道就代表顾青真的愿意交出兵权了?
  真正的兵权不在这枚帅印上,而在顾青的本心。
  就算交上了帅印,只要顾青一句暗示,安西军就能在长安城杀人放火,攻陷内城,所以,这枚帅印交与不交,没有任何意义。
  李亨伸出来的手缓缓地收了回去,脸上的笑容却是和煦如春。
  “顾卿先收回帅印,安西军仍暂由你节制,这支虎狼之师寻常人可制不住呀,必须得是顾卿这般世间英雄人物才能震慑虎狼,兵权交卸不急在一时,呵呵,朕不急,真的不急。”
  李亨不急,顾青却急了,挣扎着撑起半边身子,道:“臣已被封为尚书令,再掌兵权未免犯了大忌,臣对陛下忠心耿耿,陛下还请收下帅印,勿使陷臣于不忠不义。”
  李亨脸上微微笑,心里mmp。
  叱嗟!尔母婢也!
  你去照照镜子,看看你此刻的嘴脸多么虚伪,你若真对朕忠心耿耿,就应该立马喝下一斤砒霜,位列仙班含笑九泉,朕才相信你的忠心。
  心疼地握住顾青的手,李亨的目光温柔得能掐出水来,深情款款地道:“顾卿,真的不必急于一时,安西军由你掌握,朕放心,也相信你。好好养伤,不要胡思乱想,朕明日便去城外观音禅寺,为顾卿祈福,乞求上天让顾卿快快康复,辅佐朕重振盛世。”
  顾青脸颊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